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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体记》32 - 34

2018-10-13 09:03:29

三十二、雀使门下

  不知从哪里,渐渐拢来一股气息,幽香软绵。这香气绕着我,托着我,让我浑身懒洋洋的,只想伸臂打个大大的呵欠,就此翻身睡去。

  却在此时,身底下“咣”的一声,全身晃抖不定,我倏地警醒,打眼四望,发觉身处一口黑漆漆的大箱子里,前方依稀有团模糊的“物事”,微微喷吐着热气,离我很近。

  我毛骨耸然,屏息默察,不敢稍动。忽地一道流光掠过,只见身前那“物事”

  竟长有一对大大的眼珠子,正活生生地转动,赫然与我对视。

  “啊!”

  未待我惊喊出声,箱子倏地急倾,似乎要往一边翻倒。糟糕!如此一来,我与那“怪物”岂不是要相贴在一块?急将手儿一撑,只觉手底迅疾地滑过一道毛茸茸的物事,吃惊之下,我忙收掌旁移,触手处又是一片温热软绵,滚滑不定。

  我心底发毛,不觉大喊:“有鬼!”

  “哧”的一声笑,有个声音在我头顶上方道:“喂!小鬼,醒得蛮快的嘛,把手拿开?”

  我再次唬了一跳,一边缩手不及,一边挣扎坐起,脑内兀自一团迷糊,过得一会,才觉好笑:“甚么‘怪物’,原来是那白面妇人!”适才懵懂初醒,才会有这般错得离谱的臆想。

  此时掌心处还留着肉绵绵的触感,依据方位,适才落掌处定是她肌丰多肉的大腿无疑,这样一想,我耳廓不由一阵阵发烫。

  待直身坐定,又发觉这口装着我和她的“大箱子”,分明是夜驰中的马车嘛!

  “咦!你要带我往哪去?”我忽然醒起,赶忙问道。

  白面妇人隔黑拍拍我的肩,笑道:“总不会去鬼府的,你放心好啦!”

  被她取笑,羞赫之下,我一时也不好张口再问。她既与棋娘交好,此行所向可说是全不用担心,但夜深赶路,前路未卜,毕竟有种行险致奇的刺激。我打点起精神,四下张望,眼底渐渐适应过来,发觉身旁有一小窗,透过跳动的布帘,能望见远处偶有零星灯火,而近处道旁,只听雨声淅沥,浑不视物。那赶车的也不挑灯照路,目力倒真好。

  车身晃动,黑暗中两人并坐,不时从她身体方向,递过一阵阵幽香,而她脑袋摆动,往旁斜逸的发髻常常擦过我面颊,冰滑柔爽,我一时心想:“不知她有多大年纪,听她唤棋娘‘妹妹’,年纪该比棋娘大才对,偏爱弄这许多脂粉!”

  不过,这香气煞是好闻,尤其置身昏暗,使她那成熟妇人的身子更添了种让人无限暇思的惑力。我挨着她的半边身子渐渐发热,心下不禁有些毛躁。

  这般默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衣袍下摆的一边有些发紧,起初,还道自己坐姿僵硬,把袍角压到了,欠身舒了舒。不一会,却发觉衣角微颤,分明是有人在暗中微微的拉扯。我心底一热,忍不住砰砰心跳,也不敢看向白面妇人,只大睁着眼儿望前。静挨了片刻,那阵轻扯又起,我体内气血沸腾,心痒难搔,暗道:“莫非她枯坐无聊,欲借此昏黑,与我相戏?”

  一想之下,更是心笙摇动。自从与三师嫂偷欢,又跟连护法借疗毒之名,行枕席大战后,我对成熟妇人多了份不可抑制的情热,自觉对她们的心思较有把握,总觉妇人似乎比少女浮浪许多,裙下也更加不检点。

  我压着心跳,暗暗将手儿探下,待去捉她扯我袍角的那只小手,却捉了个空,倒碰着她腿侧肌肤。

  她下边着的是单裙,隔着一层薄薄的爽滑的缎面料子,便是火热饱满的肌肤。

  我心下奇怪,凭她神奇多变的身法,本该有一身娇软纤细的体质才对,怎会这般丰满呢?

  夜寒虽重,奇情胜火,如此暗中悄触,已使我满身如着刺一般,不胜燥热,更令我似惊若喜的是,黑暗中她竟半声未哼,似已默许。我颊上温热熏然上脑,一时如醉,胆子也愈发大了,乘车身摇动,大掌一转,陡然翻上她大腿,落手丰盈鼓饱,甚觉肥美,心头一个突跳,手颤颤地更向她两腿之间滑去,便欲探幽览胜,直抵那消魂私处……

  正陶醉得头皮发麻间,突听得耳旁一声,如晴天霹雳:“哟!小猴儿,好生罗嗦!想占我的便宜吗?!”

  没想她竟丝毫不避忌前方车夫,径自一口喝破!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陡觉如强光照形,无处藏身,半边脸儿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所幸昏黑蒙面,我便老着脸儿,强装痴傻,假似车内尚有他人,乘这昏黑,下此咸猪手,与我全不相干。同时,不免有些奇怪:分明是她主动撩拨我的嘛,临末了却这般来撇清!不由心底一阵暗骂。

  白面妇人咯咯娇笑,忽道:“秃子,想不到吧,我尚有少年人喜欢呢!”

  前方始终默默驾车的车夫冷冷接口道:“半老徐娘了,美个屁!贾似道的种,挤不破的脓,总之是不可救药,你们还拿他当个宝,哼!乘早杀了罢,免留后患!”

  白面妇人道:“哟,别张口闭嘴的便喊杀,吓坏了人家小孩儿!我倒越来越喜欢他了,像贾似道那腔子假道学,莫非你喜欢?”

  那车夫恨恨道:“喜欢得想杀!”

  话音未了,只听马儿“唏津津”一声惊嘶,车身急停。我心下正羞恨未休,为避开与白面妇人身子相触,乘身儿晃前,使意儿往旁急躲,却不料窗口伸过一个脑袋,与我面肌相触。那人将头急缩,慌道:“雀使……哎呀,不是,惨呀!亲到了一名男子!”

  此地稍远处有一处人家,灯火未熄,正能看清那人惨叫着如断线风筝般翻入暗中不见。我一愣间,忽闻那人声音已在另一侧的车窗外,断断续续,哼哼唧唧:“雀使……我呸……属下…………有事急报!”兀自听出那人语声中有说不出的懊恼。

  白面妇人怒道:“乌鸦,你每事慌张,成甚么样子!”

  前方车夫冷冷插嘴:“该杀!这样的蠢才留着何用?”

  白面妇人斥道:“住嘴!轮到你说话了吗!乌鸦,有甚么事,深夜截道,却坏了我的好梦!”说着,她笑眼儿微微倾过来,我知道她又拿我取笑。

  那乌鸦“呸呸”两声,抹着嘴儿,嘟嘟嚷声:“雀使……您这是要去东府?”

  白面妇人不耐道:“明知又问!”

  乌鸦依旧捂着嘴,含糊道:“只怕去不得了!”

  白面妇人皱眉道:“秃鹰!替我将他的手斩下了!”

  那“秃鹰”应道:“喏!”随即翻下车座。

  乌鸦急忙将手拿下,放到后背,三句并作两句,急急点头道:“宋恣那多事鬼已采药回来,正与东府那帮人躲屋子里商议,大公子的事,似乎有变!”

  白面妇人喃喃道:“是么?东府这些人,久无管束,果然无法无天,竟连娘娘的话也不大肯听了?”

  乌鸦挺直身板,冷笑道:“仗着些旧日功劳,没上没下,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白面妇人愣得片刻,醒过神,啐道:“你们几个不也如此么?!”

  乌鸦、秃鹰失声抗议:“莫拿我们跟东府那帮人相比!”

  白面妇人酸酸的道:“哼!便要比,比得上么,人家东府诸人,好歹有些真本事,而我吩咐你们的事,又有几件给我办到了?”

  说到此处,愈增恼怒,“哗”的一声,抖手将窗布掀下,似乎再也不愿瞧见两人嘴脸。

  白面妇人兀自在里头生着闷气,却听得车外乌鸦痛叫:“秃子,你疯了么!”

  秃鹰阴恻恻地道:“雀使有令,要我将你的手斩了。”

  白面妇人急扑窗前,道:“乌鸦,你的手怎样了?”

  乌鸦悠然道:“还好,凭他那本事,只能蹭破我一点老皮,雀使,您老人家这回似乎失算,至少选错人了呢。”

  白面妇人有气无力的抬手:“秃鹰……还不快上车?”

  秃鹰跃上驾座,全不理会乌鸦,一抖缰绳,车身移动,外边凉风呼呼窜入车内,我看了他们半天闷戏,只知要将我送往东府,却不知究竟有何用意,脑中一团混沌,此时清风扑面,恰觉一爽,却听那白面妇人又含怒道:“秃鹰!你倒问过我要去哪了么?”

  秃鹰奇道:“咦,不是去东府么,我又不是那缺心眼乌鸦,七嘴八舌的,净惹您生气。”

  远远听得乌鸦叫屈:“秃鹰呀秃鹰,我簧夜赶来,煞费口舌,一片苦心,莫非你耳朵被雨水灌聋了?还是傻到只懂杀人?”

  白面妇人不再理会两人吵闹,自沉吟道:“东府人等,大约会在前厅相候,咱们避开正门,取道西行,径往后院去见娘娘罢!”

  乌鸦、秃鹰齐道:“不可,不可!”

  白面妇人道:“有何不可?”

  乌鸦道:“西边要经过将军庙!”

  秃鹰道:“近日早有传言,那魔头就快醒来,重临人世!”

  乌鸦又道:“眼看便交子时,阳气初升,将军门徒守护正严,断不会容许咱们经过!”

  白面妇人道:“我正要去瞧瞧那帮不成气候的东西!这么些年守着个死鬼,全无作为,白白耽误了辰光!哼,要等他重临人世?做梦罢了!东府那些老鬼,肯让那死鬼出来为祸世间么?!”

  乌鸦道:“十年梦一回,一觉变其身!谁也不知这回会怎样呀。东府旧将既是他好兄弟,届时如何,那可当真难说。雀使呀,远的不提,将军庙那些小鬼,就很缠人,取道西行一事,似乎还宜再斟酌斟酌。”

  秃鹰也道:“不错,还望雀使三思呀!”

  白面妇人瞪眼道:“咦,你也这么说么?还敢吹甚么‘朱雀门下,秃鹰无惧’?我看全是放屁!”

  秃鹰怒吼连连:“好!全听你的!我秃鹰怕过谁来!”

  白面妇人再不多言,挥臂斥喝:“调转马头,走将军庙!”

  秃鹰不待吩咐,早已将整架马车弄得车仰人翻马惊叫,车身“跳”着转了方向,鞭策连连。

  乌鸦见苗头不对,远远地飘走:“惨了……我去召麻雀、鹦鹉她们……打群架哉!”身影投入夜色,呱呱声唤,渐去渐远。

  白面妇人见我兀自愣眼呆看,笑吃吃地倒向我怀:“小色狼,你不是想吃我豆腐么?那就下手呀!”

  唬得我推开她也不是,往前相抱似乎也没这个道理,只觉车行极速,马怒车欢,碾得道上积水“哗哗”直往两旁泼溅。

  “呃雀……雀使……您老人家不要这样呀!”

  “嘻嘻,这会儿胆子倒变小了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我脊背一道轻痒,肩畔跳上一个东西。我唬了一跳,忙伸手去捉,那东西忽的扑下胸前,我一手按住,险些失声叫唤:“天啊,小白鼠!”

  与此同时,我手背处热突突的有温湿之感,正自疑惑,“啪”的一声,脸上**辣挨了一掌:“小猴儿!说归说,你倒来真的么?”

  原来,方才白面妇人虽半带玩笑,捏肘顶膝的,与我厮闹,其实并未与我肌肤相亲,只是贴的甚近。我伸手按胸,手背便触到她亦热亦绵的胸前双峰。

  “哼……回头再仔细收拾你!”

  耳边那道细细的声音忽然飘得有些幽远,似语含威胁,又好象有些别的意味,白面妇人已警觉地挪身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哭笑不得,心道:“小白鼠呀小白鼠,又是你这鼠辈!害得我百口莫辩。”

  自发现小白鼠原来一直在身畔,我便恍然明白,适才本以为白面妇人暗中撩拨于我,应是这小白鼠在作怪,想是它饿得狠了,来撕咬我的衣裳,却使我自作多情,最终闹了个灰头土脸。

  “喂!你们两个,全都给我坐好!”适才车内一阵动静,似乎让秃鹰受不了,他百忙中回头叫道:“……不要搞那些不三不四的啊!”

  “呀,秃子,你也会吃醋么?”听得秃鹰的斥唤,白面妇人发出一串让人魂儿欲消的喘笑:“不过吃醋也轮不你呀,该是前头将军庙那死鬼才对!”

  秃鹰猛哼一声,将不满化作一阵鞭雨,马儿惊跳着将车子带得左闪右晃。

  如此闹哄哄地走得一柱香的工夫,车马驶上一个窄道,慢了下来。道旁树枝,不时扫过车身,擦出簌簌声响。

  又走得一会,车行似船,从枝叶茂盛间缓缓挤前推行,随后马蹄声一步一响,该是在吃力地爬坡,这窄道不过数百米,一时车厢置平,似乎到了一处坡顶。

  “呱”的一声,夜鸟惊飞,与那“乌鸦”离去时所发怪声倒也甚像。

  白面妇人将身移近,低声向我耳畔道:“待会儿,你可莫要乱动,就乖乖儿呆在车内。”

  热气吐过来,我觉得耳廓微痒,热着脸儿,忙点了点头。回思晚间棋室斗战,她虽见我显露过武功,当不知我另有蹊跷,或许以为那不过是贾大公子玩的花拳秀腿罢?当下暗自告戒自己,须得小心掩藏功力,莫要惹人生疑。

  白面妇人吩咐过我,便移向窗边,留意外边动静。忽然,她讶声问道:“咦,那是什么声音?”我竖耳细听,也隐约听得远处一记清远的击磬声。

  秃鹰道:“将军庙有火光!”

  白面妇人轻应了声:“有些古怪!”便不言不语,似正沉思。

  随着马车前行,那击磬声听得愈加分明,间杂有许多人的喊声。白面妇人声音大变:“将军庙定然有事!秃鹰,今儿是甚么日子?”

  我近日一直留意贾似道的归期,不觉随口代答:“十月初一。”

  秃鹰补充道:“淳佑六年。”

  白面妇人喃喃道:“嗯,那么便是黄历丙午年,丙午、已亥、丁末,又恰逢已子之时……”默算片刻,惊道:“啊哟,正是那死鬼最要紧的关头!来人掐在这时候,定是有意乘虚而入了,想不到那死鬼也有被人欺上门的时候!”

  秃鹰淡淡道:“放心罢!将军门下八大亲传弟子皆在,还怕拦不住来敌?”

  白面妇人哼道:“我有甚么不放心的?不过,瞧这喧闹的阵势,看样子早被人攻近了山头,你还说甚么拦敌?”

  秃鹰停了片刻,忽然轻笑:“依我看,他们定是请来了东府霍姑娘的天罗幡法阵相助,以阻绝外扰。否则,像眼下这般惊天动地的热闹场面,那魔头纵然在地下掩了双耳,地眠术也要告吹,那可当真便要长埋地下,永世不醒了!你说,他那些弟子还能像现在这样,不慌不忙的递招应敌么?”他在车外,又是坡顶,该是能看清庙前的阵势了。

  白面妇人先是不答,过得半晌,忽啐道:“呸,甚么霍姑娘!老了嫁不出去,一辈子就是姑娘?”

  秃鹰并不争辩,只“嘻”了一声。

  白面妇人怒道:“你笑甚么?难道我说错了么?”

  秃鹰惶恐作声:“不敢,没笑,我只是嘴角漏风!”

  白面妇人愈怒:“那就给我闭上鸟嘴!再让我听到你阴阳怪气的漏甚么屁风,我便拔光你脑门上那几根剩毛!”

  秃鹰兀自强作调笑,喃喃道:“毛么……真的是不多了。”

  白面妇人喝道:“呔!”

  秃鹰应道:“是!是!”再不敢多话。

  马车前行不远,车身猛晃一下,忽然停住,许久不见动弹。

  白面妇人掀帘问道:“秃鹰,怎么了?”

  秃鹰道:“唔——我正寻思着呢。”随即,颇为自得道:“嘿嘿,别看前面下坡瞧着是大路,我却知道里边定有陷阱。”

  白面妇人道:“哦?”

  秃鹰道:“若是旁人,车行至此,一路无事,极容易放松警惕,顺坡纵马,这便掉落了陷阱。但只要细察路面,当可发现,坡底处蜿蜒向上,浅草虽枯,却多日未曾被车马碾过,值得三思。”

  白面妇人道:“那该如何?”

  秃鹰支唔道:“此去将军庙没别的车道,那……只好下车步行了。”

  白面妇人怒道:“怎不早说?!”推开车门,又掉头冲我斥道:“愣着干嘛?下车!”

  只听“哗”的一声,水花四溅,静得片刻,白面妇人厉声道:“秃鹰!你怎么停在一个大水坑里!”

  秃鹰慌道:“这好像……就是个小小的陷阱!”

  白面妇人气极:“赔我鞋来!”

  我闻声刚从车门处探出一颗头,被白面妇人迎着额头一掌拍回:“不许偷看!”

  我慌应道:“我没看!”心底一乐,白面妇人高高揭起裙角,白脸凄惨,情状着实狼狈!忍不住又探头去望,脑门一重,两只雪白大腿弯弯一闪,白面妇人就势踩过我的头,掠到了道旁树上,兀自冲秃鹰破口斥骂,秃鹰则像得道高僧,一声不发。

  她带起两脚浊水顺着我面颊流下,我“呸呸”地吐着嘴边浊水,侧头一看,见秃鹰双眼翻白,凸鼓如盲,却向我作瞪视状,不由唬了一跳,听他悄声道:“你看见了么?”

  我奇道:“看见什么?”

  秃鹰不语,转头向白面妇人立足的树上望去,我心下好奇,目光也跟着上望,夜色郁郁,只依稀辨得白面妇人似乎在拧干弄湿的裙角。

  秃鹰喃喃道:“她忘了我是以心代目……这实在太不应该了!”

  我满怀狐疑:“你都瞧见什么?”

  秃鹰眼儿又是一瞪,暴突的眼珠子似乎要掉了下来,粗声道:“小孩人家,多问什么?”

  说罢,跃下马车,小心地闪过道上水坑,他身量高大,常像鞠偻着身子,四望一眼,寻了一处树木稀少的地方行去,又回身向我招了招手。

  我跟了过去,见白面妇人还留在树上,道:“不等她了么?”

  秃鹰冷冷道:“我们一走,她就快了。你道她留在树上,是整弄湿裙么?我看她是心中犹豫难决,拖延时辰,哼,可怜的女子……”

  果然被秃鹰言中,我们才行出不远,便听得白面妇人在后叫唤:“秃鹰,等一等!”

  秃鹰也不应答,只嘟嚷了一声。

  这低低的一声却引起了白面夫人的注意,寒声责问:“秃鹰,又在嘀咕甚么?还不快跟上?”

  一道香风掠过,轻俏的香气逗惹鼻端,加之林中夜寒浓重,我忍不住“啊欠”

  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一喷,倒似喷出一个女子,闪电般从我身畔越过,身姿摇摆不定,脚下似抹了油一般,忽左忽右,眨眼飘出老远。

  我问秃鹰:“她这是甚么身法,瞧着这般怪异?”

  秃鹰低声道:“像不像被追赶的老母鸡?”

  我比对了一下前方白面妇人的身法,身姿前扑,肥臀摇摆,使劲忍住笑,没有接腔。

  秃鹰道:“凤凰不飞的时候,跑起来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因那大屁股总甩不掉呀。”语毕,忽地将身一扑,头前脚后,身子直直飞出,倒像要拿头去撞前方的树干,将要撞上时,突然一掌前按,让过大树,身子依旧像截直通通的木棍,在树间呼啸穿飞。

  我骇极而笑:“这算甚么?蛤蟆跳么?射人棍么?”相比起来,我们神龙门的陆地飞腾术实在有些道行仙气,身畔万物皆可依衬,内息冲发,如豹突龙闪,敛练心神,似儒者行迟,只是,此时不便施展,我老老实实地依常俗轻功,掠草过树,远远跟上。


三十三、惊魂之鼓

  穿过林子,望见林外点点闪闪无数火光,人影错乱,声息糟杂,看样子,我们穿林而至,恰好绕到了他们的身后。

  我游目四顾,寻觅白面妇人与秃鹰两人身影,前方一株树干上突探出一臂,举空扬了扬,我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看清是秃鹰藏身于树后,白面妇人亦伏在他身旁不远。

  我弓低身子向两人移近,只听秃鹰正念念有词:“……樵夫、郎中、媒婆、尼姑、书生、军士、村妇、乞儿、戏子、衙差、娼妓、奸夫……哎呀!我受不了啦,从哪冒出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啊,我……心口好痛,你帮我揉一揉!”

  “去!仔细再瞧瞧!有无熟识面孔,你知道来历的?”

  “嗯……不会是魔教吧?只有魔教才这么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还声称甚么世人皆为兄弟姊妹,哈哈,兄弟姊妹,同吃同睡,大被同眠,不亦乐乎?”

  “放屁!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你想,***最近与全真道士掐架,忙得屁股尿流,怎会有闲功夫与死鬼为难?”

  “唔,又要我想……我的头好痛!”

  听两人一递一句,推测来敌,我也忍不住运足目力,向林外望去。

  只见外头一块空地,平坦开阔,看情形似乎是将军庙在山腰辟出的一块习武练场,此际正汇集着执火夜袭的来敌,黑压压一片,恐有数百人之多,举臂摇身,纷纷呐喊。

  而山势延伸,前往山顶将军庙的去路,虽不甚高,却颇陡峭,隔着几步,险要处均有一少年,白衣为孝,执枪默立。在山路与习武场接壤之处,却有三名身着白色孝衣的少年,居高临下,呈扇状散开,以长柄银枪,堵住来敌。

  白衣少年每人皆以一敌众,不管上攻者有多少,全被死死拦于坡路下方,不得寸进。

  夜袭者果如秃鹰所言,当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观其身形,大多皆不通武艺,有的三五成围,击磬念诵,行降魔法事,有的大声喊叫,打气助威。其中更有些短衣人众,舞举手中器具,动作僵硬,神情慌措,像刚搁下手中活计,匆匆赶来的。有指手戳脚,如里巷骂街,大展生平本色的,也有怀抱婴孩,不知凶险,凑众旁观的,不一而足,因着人多,声气倒颇雄壮。

  难怪秃鹰见了头痛!这样一帮人,要弄清他们路数,还真教人为难呀。

  只听斥喝声不断,再朝双方交战处看去,却更让人惊讶。近前围攻白衣少年的,竟个个都是高手!内有一武将装扮者,尤为出众,一手执锏,另一掌却托着一座小庙状的物事,在白衣少年枪阵中,绕飞穿行,忽左忽右,来去如电,三名白衣少年的攻势,他一人倒接了大半。

  缠斗之中,突听那武将断声一喝,身形从枪网中拔地高起,身腾半空,嗔目举锏,直如天神威临。几名白衣少年齐声一呼,三杆长枪如银龙昂首,分从三处追袭武将的身子。乍瞧之下,倒像武将拔升的身子将三杆长枪吸起一般。

  武将把锏一抡,交击声中,银枪似不胜其重,四下散开,却乘机将其他迫近的夜袭者逼退。枪身闪跃,活如灵臂,转瞬又在落下的武将身周织成一张密如白光似的枪网。

  几名白衣少年,虽在斜坡上窜高扑低,但换步稳实,身姿矫健。凝定之时,但见那腰际大动,漫天枪势,波及甚广。

  其中一名白衣少年似不耐久攻,忽地一收枪身,退出阵外。这时方能看清他双眉微拧,是个面带英气的十**岁的清俊少年。歇得一会,他眼盯战势,提起长枪,一步一行,那银枪颤巍巍地前递,枪尖一划一划,抖着小圈,少年渐渐弓步逼前,便如咬准了目标,伺机伏击的毒蛇一般。

  说也奇怪,他慢慢踏入战圈,竟丝毫不受其他围功的夜袭者干拢。原来,几名白衣少年颇有默契,暗暗替他扫清了身周障碍。一时那武将掠动的灰影凸显了出来,那蹑步潜行的白衣少年猛地一声暴喝,电闪雷击般,长枪疾刺,扎中人群中武将的灰影,提气一撩,将武将的身躯高高抛飞。天际之间,陡然一道银光飞至,穿过武将身子,钉立于地面,却是一柄尾颤不止的银枪。

  夜袭者群呼声中,武将捂身仰跌,眨眼山头上数名白衣少年飞临,如见血欲狂的群狼一般,居高临下,乱枪扑击。

  突听“呵”的一声,白衣少年群围之中,一截托庙之臂高举,白衣少年似被什么无形之力逼退,纷纷四散,一击不利,各归其位。武将颤巍巍地扛锏立起,先前三名白衣少年身形闪移,将他重又裹入阵中。

  武将哈哈大笑,不顾身受重创,“呵”的一声大唱,手掌高举,下方轰应无数,随见武将掌中小庙,升烟徐徐。伴着众人又是“呵”声一喊,烟气转浓,吐出白条数道,飘若丝缕。武将弓背打转,那托庙之掌以撩天之势旋举,接着又是“呵”的一声,三名白衣少年如受迫压,阵形随之扩大。

  山头默观的一名白衣少年忍不住高叫道:“请神真言!元气之匣!各位师弟,小心了!”

  三名白衣少年闻言,阵形一变,人影缤纷,团转不定。

  “呵!”

  所有夜袭者齐声响应,声撼山谷。

  此际漫天雨丝,如气如雾,无声无息,被熊熊火光一照,却纷纷透出形来,如天垂剑帘,气势惊人,映衬得下方呐喊对战,更是气壮山河。

  三名白衣少年穿梭愈快,枪身过处,激起赫赫雷声,转瞬构成一道环状的白光圈网,白圈之内,武将锏挥臂转,烟气左突右袭,一近白光圈网,便像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白衣少年枪丢身退,背接山头飞落长枪,扑身又进,极是骁勇。

  双方对战阵外,却有一亭然小轿,远远停立于人群身后的一处高丘之上,轿前两名低鬟小婢,手执红拂,默声观战。这时,其中一名小婢,迈步前行,红拂一扫,语发清声:“降妖伏魔,便在此时!”酣战之中,清音远远递出,显见功力也颇不俗。

  “降妖!”

  “伏魔!”

  夜袭者纷纷呐喊。

  喊声未歇,突听“咚”的一声巨响,我耳鼓发闷,神志摇动,身子不禁晃了一晃。

  “咚!咚!”

  又是两击鼓声!我心随鼓跃,眼前黑晕,心神迷糊,刹那间竟不知飘身何处。

  依稀只见身前呆立着一个少年,这少年突兀乍现,全不知他于何时、又从何处来此,待看清他衣饰身形,天啊!这不是贾大公子么?莫非我撞见鬼了?我惊骇莫名,心间烦闷欲吐,只觉眼前情景与情理不合,极为不可思议,偏又找不出错在何处。

  错觉!错觉!我一惊之后,拼命揉搓双眼,睁目一瞧,那幻影果然不见。

  “好一个阴山大鼓!”秃鹰喃喃道。

  “是惊魂鼓!”白面妇人抢白道。

  “阴山大鼓即是惊魂鼓,雀使不可不知!”秃鹰毫不客气地辩驳道:“此鼓惟在子时,才有惊魂之威。”

  “惊魂之威?”白面妇人冷哼了一声,道:“用心倒也歹毒,不过,若欲以此鼓破天罗幡法阵,恐怕还差上少许。传闻这惊魂鼓与天门道长的斩邪剑、白玉瞻的如意珠、张天师的招魂幡合称南派道门四宝,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秃鹰不答,往旁挪了挪,忽然“嘿”的一声笑。

  白面妇人怒道:“你笑什么?”

  秃鹰道:“没甚么,你的唾沫星子喷到我脖子里头啦!”

  白面妇人道:“混账!那是雨滴!”

  秃鹰举头讶望:“咦,又下了吗?”

  白面妇人道:“雨就压根没停过!你究竟打什么岔?鬼头鬼脑的,休想满得过我!”

  “是!是!”秃鹰道:“雀使明察,这惊魂鼓嘛,倒是不可小视的。想当年,我随教尊路经涂山,适逢阴山老人以惊魂鼓遥击北岷山群鬼,那才叫惊天地泣鬼神呐,我这对眼珠,便是那时受的伤,所幸教尊在侧,亲施援手,倒也因祸得福,得以贯通心目奇脉,否则,身带残疾,还混什么混?哪能像今日这般英雄盖世,威武不屈?事后教尊言道,此鼓不凡,一则在于其善借天地之势,以助震摄之威,涂山山势险峻,望天只见一线,峡谷地形如桶,正是得其所哉;二则操鼓之人,须修为深厚,全神贯注,以自身精魂入鼓,才能传鼓入幽,感应心魂。而将军庙这里,山矮留豁,先有破声之危,此外,那操鼓之人呢,相貌矮小委琐,品格下流,自身修为定力尚且不够,欲以此鼓伤人,可称之为蚁力撼树,可笑,可笑!”

  白面妇人寒声道:“秃子,我知道有‘心目神通’,在我跟前卖什么关子?莫非你已找出那击鼓之人藏身何处了?”

  秃鹰点头道:“不错,更有趣的是击鼓者是个熟人,你也认识。”

  白面妇人问道:“谁?”

  秃鹰道:“乌鸦!”

  白面妇人道:“胡说八道!乌鸦怎么会……”

  秃鹰抢白道:“我说的是乌鸦那孪生之弟,另一只乌鸦!”

  白面妇人道:“难怪你罗嗦半天,损人惟恐不够,真是遇见冤家了!只不过,我记得乌鸦之弟于东华派秘修傀儡之术,已有数年,怎会来此?”

  秃鹰道:“嘿嘿,正是东华派!雀使大人,你定然知晓东华派于世俗中传法靠的是什么势力了?”

  白面妇人道:“城隍庙?”

  秃鹰道:“不错,这群乱七八糟的人该是城隍庙徒众了,东华派则是背后策动者,你再瞧那顶青布小轿!”

  白面妇人喃喃道:“帝君夫人?云英姐姐?怎么会……?”

  “咚!咚!”

  他们说话间,那鼓声依旧催魂似的,不紧不慢,一声声传来。

  我浑身打着颤,那鼓击声让我心神不安,心内郁积着的狂躁愈来愈盛,渐渐心沸如狂,只想嘶声大叫,却似给人捂住了嘴一般,发不出半点声气。

  虽然白面妇人与秃鹰的说话声、一举一动,都异常清晰地落入我的感知之内,然而却总像忽远忽近,轻而飘摇。

  渐渐的,远处的鼓点与喧闹、近前的悄语与低斥,黑压压的夜空与林外的火光,忽然都变得虚而不真,人生是何其孤独!没人在意我,无人知道我,只有雨点落穿我的身躯,愈来愈薄的空凉……

  “咚!咚!”

  我心神又是一震,夜空的幽暗中,仿佛有双眼睛窥视着我,青阳山……镜湖水……师尊的大鼻头……师姐含而不露的笑意……三师嫂迷乱的眼神……往事历历,如开闸的洪水,倾泻如流,随后全真道士、左小琼、王寂府、宗阳宫、棋娘、赵燕非、连护法、小菁、白面妇人……一幕幕景象如狂流乱卷,刹止不住,我如身处噩梦之中,浑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念。

  读灵术!

  直至那突如其来的摄食饱餐而去,我才突然惊醒,不禁冷汗淋头。

  读灵术是道家修为中层次既高又很冷僻的术法,多为配享祭祀的已晋半仙之体的修道者对自己信徒施为,以响应灵验,播宣道法。若非受者心防大开,藩篱尽撤,施术者原极难得逞。不料,在惊魂鼓干拢之下,我竟被那人乘虚而入!

  我全部的身世、我内心所有的隐秘,包括附体重生、与三师嫂的****、对棋娘的暗慕……全被那人窃取无遗!

  那人修为既高,竟行此龌龊之事,道行不仁,于此为甚!直比小贼不如!

  恐惧、屈辱、最后是愤怒,浑如全身被扒光的我几欲发狂,比女子洁身受辱还要难受。

  “……七七四十九,好了,那鼓声该停了,小乌鸦去了半条命,雀使!要不要我潜踪过去,趁机料理了他?”秃鹰摩拳擦掌,兴奋地请战。

  “不许公报私仇!你守在这里,我去问问云英姐姐,究竟怎么回事?局面已糟成这样,将军庙小鬼料来不会再阻拦你们穿行了,一会儿,乌鸦带人过来,你约束一下众人,与他们一道穿过将军庙,于东府西墙下等我!”

  俩人说着话,浑没注意他们身后的我不仅失魂落魄,“去了半条命”,还浑身发颤,愤极如狂。鼓声一停,我彻底缓过神来,发觉小白鼠在身上乱窜,所过之处,激起真气团团护身,心想:啊,原来我未魂飞体外,你也有些许功劳,可终究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有什么用呢?

  我又伤心又愤怒,当下驱动真气暖身,又封闭了灵府之穴,心下恨恨然:“他娘个贼!什么惊魂鼓,这般邪门!那读灵者于鼓声中乘虚而入,定与击鼓之人脱不了干系!”

  强压下心中愤怒,我游目四顾,一边留意周遭情势,一边暗自揣测:“那读灵者无迹无踪,万难寻找,却不知那小乌鸦会藏身何处呢?”方才那鼓声甚是玄妙,仿佛是从四面同时传至,其声又巨,更让人辨不出方位。

  身前白面妇人吩咐秃鹰完毕,又道了声:“我去了!”从我们藏身处离开,远远地绕到了林中另一侧。我心中奇怪,按那顶小轿停放的位置,也在城隍庙徒众身后,应离此较近,她却跑到那边去干嘛?

  只见白面妇人突然从林间一处现身掠出,高声笑道:“哟,这里好生热闹呀!”

  此时我知道她是故意虚张声势了。城隍庙人众武艺低微,又侧朝她,原本一时未发现。她这一笑,登时有几人转身扑去:“干什么的?”

  “瞧热闹的!”白面妇人笑道,不退反进,迎着人群,长绸轻舞,当者无不仰跌。

  “妖女!妖女!”众人纷纷嚷叫退后,无形中让开了一条通道。

  白面妇人涂面施彩,白处惨白,艳处浓艳,于此深夜陡然出现,也确实够吓人的,城隍庙徒众又比常人更信鬼神,惟恐避之不及。

  白面妇人轻易穿过人众,掠至轿前,高声叫道:“云英姐姐,是你么?”

  轿中静默无声,白面妇人又叫道:“云英姐姐!”

  轿前一名青衣小婢斥道:“何方妖女,鬼叫什么?”一抖手中红拂,居高跃下,拂须丝丝如针,当头罩击。

  白面妇人不甚在意,随手挥出一片彩绸,口中又叫了几声,不见应答,身上却着了青衣小婢一拂,踉跄半步,似乎恼了,斥道:“倒是小瞧你了,接我解手刀!”挥臂迎击,刃光闪处,拂须簌簌而落,便如鬼匠剃头般,转眼青衣小婢手中只剩一根秃杆。

  青衣小婢叱喝一声,挥杆作鞭,呼呼有声,威力不减拂尘。白面妇人应接不耐,身姿忽然变幻不定,蓦地右掌前突,喝道:“去罢!”

  只听一声惨嘶,青衣小婢身子远远飞出,仰跌在地,挣扎难起。山头众白衣少年此时注意力转了过来,几人齐叫:“师娘!打得好呀!”

  我诧异地望向秃鹰,秃鹰冷声道:“有甚么奇怪的,那娘们正是他们师娘么!”

  白面妇人不在,他便立即改了称呼。

  憋了许久,此时我忍不住道:“秃鹰前辈,刚才那阵鼓声煞是惊人,耳鼓都险些被它震破了,令人好生不甘,此时潜将过去,吓一吓那击鼓之人,倒也有趣。”

  此言似乎颇合秃鹰心意,他低声道:“先瞧一阵子再说。”

  我只得再朝白面妇人看去,却见她并未理会众白衣少年,挥出白绸一道,向青布小轿飘去,道:“云英姐姐,你再不现身,休怪我无礼了!”

  轿旁另一紫衣小婢喝道:“竟敢冲撞娘娘,你寻死!”拂尘一撩,将白绸拨回,身子随即飞出,足尖在绸带上一点,凌空扑击。

  “住手!”突听轿中一道清音,严厉而不失温婉,随即声音放得更缓,竟似懒洋洋的,道:“是纪红书么?适才我打了一会盹,不知妹妹你却来了。”

  原来那白面妇人叫纪红书!名字倒新奇,只听她咯咯笑道:“果然是云英姐姐!姐姐在惊魂之声中犹能神游,莫非寒玉神功,已练成了?”

  神游?战事正酣,作什么神游?环顾当场,或许也只有她有足够的道力修为,莫非读灵者是她?我心上一紧,随即屏却了这一念头。在道门中,东华派向来以源流正宗、门第清华为傲,除信徒外,教中执事者,多出身高门大族,居上位者,更非帝王之胄莫属。教中日用香资,皆由豪门巨富请捐,奉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寒门布衣徒众,不仅拒收供献,且时有接济,故此世人常有东华派“劫富济贫”之说。因出身非同寻常,东华一派,最忌偷盗屑小之举,每每行事,总是张皇其帜。帝君夫人更是持身尊贵,像读灵术这种小派旁门的惑众之法,她万万不会施用的,更何况以之对我这微小之辈?

  我一边寻思,一边留意她们说话,只听帝君夫人道:“寒玉神功么……我不过略窥皮毛而已,好妹妹,你怎会来此?”

  随着清音传出,朝向这边的轿窗布帘撩动,帝君夫人要露面了!我心中一阵急跳,心道:传闻这一代的东华帝君夫人风华绝代,不知是甚么模样?“

  果然,布帘揭开了半边,帝君夫人微露其面,却不似我想象中的艳色惊人,倒略带憔悴之色,面容凄清幽淡,只那眼眸极亮,却是夜色也不能遮其波光之美。

  我微觉失望,闭目片刻,却是奇怪,那帝君夫人容色深留脑中,挥之不去,细思之下,顿觉那模样独具其媚,那惑力似幽深的暗火,烧撩人心。

  “喂,口水流下来啦,麻烦检点一下!”秃鹰搡了搡我肩侧。

  不好!莫非我失态了?我忙吸了一口气,哪有口水呀?侧首一望,见秃鹰脸上飘过一丝惯有的阴冷笑意,心知被他作弄了。

  只听那边纪红书道:“……我恰巧路过,姐姐为何在此大动干戈?”

  帝君夫人却避而不答,微笑道:“一别数年,妹妹这阵子在忙些什么?”

  纪红书道:“不过是些俗事,难道我还能像姐姐那般逍遥自在,居山潜修么——姐姐,你还没答我话呢!”

  帝君夫人不紧不慢道:“瞧你着急的,与你并不相干,你也吃过那魔头的亏,岂不知那魔头发疯时害了多少世人?我夫君昔日也遭他暗算,以至道心有损,难修正果,郁郁而终,今日此来,既为世人除害,也为夫君报仇!”

  纪红书道:“帝君何时仙去的?我竟不知!”

  帝君夫人叹道:“历代帝君,盛年早逝、寿年不永者,便只夫君一人,又不是什么荣光之事,本派自然没有大肆宣张。”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偶尔也朝山坡对战处望去一眼,纪红书道:“东华三贤为何没来?只城隍庙这帮人,恐怕过不了将军庙小鬼这一关呢。”

  帝君夫人道:“是吗?只要妹妹不来捣乱,我倒自有安排。”

  纪红书笑道:“捣不捣乱,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哪可十分拿不准!”

  帝君夫人也笑道:“莫非妹妹对那魔头尚有余情?”

  纪红书摇头道:“不相干!只是若瞧得手痒,不免要活动活动筋骨。”

  帝君夫人怫然道:“妹妹若是不讲理,我也只好勉为其难,领教你几招凤凰**了。”

  纪红书却噙笑道:“不急,不急,先瞧够热闹再说。”

  “妹妹果然有趣,好罢,既然有暇,我让你先见过一人,”帝君夫人语气也见缓,拍了拍掌,叫道:“雷儿!”

  “娘!”轿后一丛矮树里踩风火轮似的窜上一名垂髫童子。

  帝君夫人温言道:“先见过你红书姨。”

  垂髫童子合掌一拜,道:“红书姨!”两只大眼睛,盯着纪红书深望。

  “哎哟!”纪红书咯咯笑:“哪里的小道士,竟长这么大了,小雷,还记得我吗?”

  帝君夫人笑道:“他离家北上习剑那年,才不过四岁,要让他记得你,也太为难他了。”

  纪红书道:“我也听说是送出去了,只是一向不明白,东华派道法武艺高深广博,还不够他学的?倒累他离家受苦,你们也真够狠心!——却是师从哪位高人?”

  “一会你瞧着便明白了。”帝君夫人转头又向童子道:“雷儿!你也看半天了,将军庙弟子的枪法如何?”

  垂髫童子童音朗朗道:“孩儿曾见过明教张右使运枪,游龙在侧,气贯枪体,枪中真劲与体内经脉呼吸合一,长枪舞动,生生不息,山川水脉,元气入体,是修道者之枪;而将军庙的枪术,多用阵法,以气御外,搅动八方惊雷,似乎更适群战,是入世者之枪。”

  帝君夫人道:“哦?你能见到这些,很不错了。哼,将军庙枪法全由军战演化而来,最重阵势。双人成阵,是为‘两仪’,三人合力,则变‘三才’,而后有‘四象’‘**’‘北斗七星’‘八卦’之化,‘八卦’又可衍生为‘六十四路’。敌弱,则以少敌众,敌强,则以众击寡,于乱军之中,诚然是得心应手,无往不利了,不过,对付修道高手,一旦呼应不灵,便如孤庙小舟,可一一击破。”

  垂髫童子道:“孩儿不敢称高手,但孩儿剑术,虽寡而众,虽众却由乎一心,孩儿想试试!”

  帝君夫人点头道:“是了!既是亲仇,也不便总假手他人,你这便去把屈牙山护法将替下,攻上山头!”

  “是!”垂髫童子道:“娘!孩儿保不准会伤人!”

  纪红书“扑哧”一笑,道:“哟,口气好大!”

  帝君夫人却淡淡道:“不要滥杀便是了,记住,咱们今日只须攻进庙中,让那魔头身亡,以祭你爹在天之灵!其他人,多伤无益,他们也是你红书姨的弟子呢。”说着,刻意向纪红书看去一眼,似乎专为说给她听的。

  纪红书娇笑道:“承情,承情!看你的本事罢,你也要小心哟,红书姨也怪疼你的!”

  “是!”垂髫童子小小圆脸儿,十分沉静,一时并未即去,却向紫衣小婢招了招手,道:“瑶珠姐姐,替我抬剑!”


三十四、灵山小剑

  紫衣小婢应道:“是!”转向轿后,提着个沉沉的行囊出来。

  一童一婢沿丘而下,城隍庙徒众纷纷让出道来,两人穿越人众,来至阵前。

  那垂髫童子却像在地上找蚂蚁一般,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立定于西首一处巨石之旁,弯腰从行囊中取出一件裹身披甲穿上,披甲之上,密密麻麻,闪着鳞片般的银光。

  我问秃鹰:“披甲上是什么?”

  秃鹰道:“奇怪,好象是剑光。”

  垂髫童子披甲完毕,垂眉低首,似凝思什么,两只空空的手掌分置胸前,掌心向上,如捧物状,片刻,地面囊中几道剑光嗖嗖飚出,正不知飞向了何处,垂髫童子手腕一颤,掌心之上,已多了几柄短剑。

  那垂髫童子倏地跃上巨石,叫道:“屈叔叔,你且歇一歇!”

  方才惊魂鼓乍起之时,城隍庙一方似早有所备,不受其扰,白衣少年却受鼓声震撼,被那武将乘机发威,击伤了两名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即刻新来了两人替上,这回有所提防,依旧三人成阵,与他缠斗。武将以受伤之躯,激斗良久,身法渐渐慢了下来,显见体力不支,白衣少年们却并不趁势反击,倒跟着也慢下来,看情形似乎打算以此处战势,拖住众人,挨延时光。

  此时武将听了垂髫童子叫唤,几次突袭,意图跃出阵外,却均被长枪阻回。

  数柄短剑在垂髫童子双手中交替地抛掷不歇,他双掌一停,抛空翻飞的剑光刹时隐去,猛然高叫:“诸位小心了!看我灵山小剑!”

  一名白衣少年运枪有暇,纵声笑道:“要来便来罢,只管聒噪什么!”

  垂髫童子短眉微皱,依旧道了声:“小心了!”右手短剑一指,身背披甲,陡然嗖嗖声响,剑光如飞鱼群出,在空中一折,轻如乳燕,次序向白衣少年当头疾落!

  白衣少年大惊,三枪齐跃,朝剑光迎去。阵外一名白衣少年飞临,一枪向武将猛地搠去!

  武将趁机跳出阵外,哈哈大笑:“雷儿,看你的了!”

  阵中四柄长枪,如醉酒一般,仰天齐摇。垂髫童子的众多小剑飞临上方,却是凝而不发,首尾相连,也随着枪尖摇动,情景极为怪异。

  垂髫童子将手一摆,空中飞剑陡然变阵,一把把冷光森然横列,震颤不歇,垂髫童子运臂前挥,喝道:“放!”

  众剑劈头盖脸,疾风骤雨一般,朝白衣少年迎面扑去!

  众白衣少年喝道:“来得好!”四道枪花一拢,布成紧密防线,只听叮叮乱响,被磕飞的小剑四方溅开,垂髫童子手在耳后虚提,磕飞的小剑如雀鸟归巢,纷纷回至身背披甲。却有几柄小剑,受力过巨,有的向城隍庙人众飞来,被武将等人护收,有的则跌落山石间不见。

  纵然如此,还是有几道剑光,射穿防线,伤了两名白衣少年,一人被削去半边耳廓,一人捂身退后。

  垂髫童子一出手,我便知道他纯以念力控剑,但像他这般小小年纪,居然能控御群剑,如臂使指,若非天资过人,实难办到。这般惊人的念力,只怕以御剑名世的仙剑门传人左小琼也远远不及吧?

  正寻思间,忽见那伤退的白衣少年骤然转身,飞枪急掷,一道银光,激发奇啸,朝垂髫童子奔去。另三名白衣少年齐齐发动,掠身近前,挺枪攻击。

  垂髫童子被飞枪突袭,闪身躲避,这一缓,已不及控剑拒敌,当下两臂一张,不退反进,手持短剑,扑身前击,他攻势如急风骤雨,暴烈惊人。眨眼之间,三名白衣少年立足未定,已受他无数刺击,尤可畏者,短剑乍实乍虚,一时就手,一时脱掷,不受剑身长短所限,三柄短剑,却如化身无数般,但见剑光凛凛,时刻都在白衣少年身周脸面险险擦过。

  三名白衣少年手中长枪抖动,嗡然大响,总算逼退了垂髫童子一轮急攻。三人将身滑退,各自占定方位,与另一名增援的白衣少年,成四合之势。

  一名白衣少年喘笑道:“好个小家伙,又狂又野!你也吃我一枪!”长枪脱手,朝垂髫童子狠很钉去。

  枪势猛烈,垂髫童子闪身急避。落空的枪尖尚未着地,被对面白衣少年挑枪一撩,枪身弹回。其它几名白衣少年如法炮制,如围击困兽般,四柄长枪此起彼伏,在阵中急掷高抛,只见漫天枪影,穿飞不歇。所幸垂髫童子念力极强,紧急时不仅能以飞剑架开长枪,甚至偶尔还能操控枪身,使其势缓,但终究挡不住连连飞掷,缓不出手来反击,在圈中左闪右避,颇为狼狈。

  被逼到阵外的紫衣小婢撩拂袭扰,斥道:“无耻!几个大人对付一个小孩,好有脸面么?”

  一名白衣少年笑道:“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

  另一名白衣少年喝道:“小心!”

  在那白衣少年说话的空当,垂髫童子身后飞剑群出,如狂蜂一般,朝他扑击。

  白衣少年刚掷出长枪,手中空空,骇得身子不能逃动,身旁两名白衣少年见他危急,双枪齐至,替他挡击。

  垂髫童子逸出阵外,突然掠上山头,群剑也掉头弃攻,遥遥随他身后。山头把守的一名白衣少年急忙跃前,意图挡住垂髫童子去路。

  垂髫童子去势不停,群剑后来居上,越过他身子,呼啸而前,白衣少年见势不能挡,且退且舞,运枪护身,枪芒乍开,银光如屏。垂髫童子早飞身越过,又有一白衣少年把持要津,横枪阻击,垂髫童子举臂一挥,手中短剑银光方闪,散落于地面的飞剑嗖嗖飞窜,这一下却是攻了个冷不防,一柄小剑从白衣少年身躯透体而过,白衣少年仰跌在地。

  山头众白衣少年齐声怒喝,从四下纷纷团拢,垂髫童子丝毫不惧,飞剑阵形虽散,漫天掠飞,声势更加惊人。

  纪红书远远望见,惊叫了一声:“小七!”华裳闪动,掠身飞来。

  轿中一声轻叹,一道捆仙绳,越轿而出,蛇行电闪,眨眼缠上纪红书掠动的身影,帝君夫人道:“妹妹,此去无益!”

  纪红书前行不得,挥绸回击,怒道:“我以涅盘心法,尚可救人一命!”

  这时,山腰半空中,远远黑影乌集,渐渐传来群鸟噪噪之声。秃鹰猛然低喝:“我们走!”头前脚后,将身“扑”出。

  我随他身后,沿着林边掠行一段,跃出林外,只见夜袭者大声鼓噪,纷纷涌前,在接壤处拦敌的四名白衣少年,分出两人拦住城隍庙人众,另两人刚掉转头,欲往山头施援。

  突听一声吼叫,一人骑着巨虎窜上山坡,挥剑截住了两名白衣少年。

  我尚未看清那人身形,听秃鹰催叫:“快!跟上!”

  从人群边沿绕上,两名把守的白衣少年刚欲阻拦,秃鹰喝道:“小三,小五!看清我是谁!”

  白衣少年一楞,秃鹰与我携手掠过,坡地较高,视野开阔,我四下寻望。秃鹰道:“你找什么?”

  我匆急中不再掩饰,急道:“那击鼓之人呢?”

  秃鹰不由分说,道:“快随我来!”

  我无奈只得跟上,却见秃鹰未向山头跃上,倒于山腰侧行,心中微诧,不觉举步紧随。

  七绕八拐,来到一处喇叭状敞洞,内中空空如也,秃鹰一怔:“小乌鸦刚才明明还在的,转眼便溜了!这小贼最是奸猾,下回我捉住他,定要剥了他的皮!”

  我心下失望,道:“也许还藏在左近?”

  秃鹰闭目片刻,摇头道:“没有!奇怪,越近山庙,我的心目神通越弱,庙内好大的气场!”

  我道:“难道他施遁术逃走了?”

  秃鹰冷冷道:“一知半解!你还提什么遁术?道山森严,此山早被施咒禁闭数年了,否则东华派何须攻得这般辛苦?”

  两人在洞旁逗留了片刻,无暇细搜,重又折向山头,听得上方乌哇乱叫:“你奶奶的,还不束手就擒,莫非真要爷爷我亲自动手?”

  “将军庙小鬼,我雀使门下天军驾到,快些让道!”

  “你还吃过我的奶呢,敢拦你姑奶奶?”

  “哇,小鬼,你的飞剑不长眼,划破我羽衣,你赔得起么?”

  “乾坤无日,巽风无极!蝙蝠无翼,神功无敌!”

  “幺魔小丑,竟相群舞,唉!世道人心,已然不古!”

  秃鹰高声叫道:“是乌鸦、麻雀、鹦鹉么?雀使有令,你们全都听我号令,不可私自妄动!”

  上头登时一片哗然:“呸,我乌鸦领头来此,为何要听你号令?”

  “没错!我若不动,不被一枪刺死,便被乱剑射穿,岂非要我等死?你这是乱命!俗话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偏要动,我还乱动!哎呀,小子你……”

  “他说的是乌鸦、麻雀、鹦鹉,可不包括我喜鹊大人,你们都别动,就我大动,哈哈!”

  秃鹰气得哇哇叫,且行且骂,绕过一丛矮树,跃过几处山石,仰望山头,已无遮挡。但见上方阵势大乱,半空之中,飞剑盘绕,时高时低,忽疾忽缓,杂有许多鸟雀,叽叽噪噪,或振翅避剑,或俯冲攻敌,没头没脸的,白衣少年与垂髫童子均身受其扰。

  雀使门下众人,有男有女,有的宽幅彩衣,鲜艳醒目,有的羽衣垂身,着装怪异,看情形似乎刚从山腰左侧攻过来的,全都集于一侧,人多势众,将白衣少年的阵形压往另一边,有的打得兴高采烈,有的则立身不动,口沫横飞,指点江山,意气扬扬:“不对!高了,高了,赶鸟杆低些,就扫着他的脸了,唉,蠢材!”

  “这小鬼是哪来的,控剑不错嘛,我很想收他作关门弟子!”

  “啊,那是不是小四?小四枪法不错,又有进步了,我当年也指点了他几招,很有助益呀!若非雀使与将军闹翻,小四,你今日的成就不是这样了!什么?他是老二?这几年怎么没长个?”

  一名年纪稍长的白衣少年一面控枪拒敌,一面鼓气高叫:“师娘!你再不约束这帮手下,我们可不客气了!”

  山下轿前,一道白影与紫影飞快掠动,追逐缠斗,一会身临空中,彩绸绳影,姿态耍妙,如飞仙鏖战,一会降落地面,玉掌对决,身腰纤转,如二美争风,虽无声息,激斗甚烈。

  纪红书绕近城隍庙徒众,长绸一卷,从一人高执的火把中,接引出一团火焰,朝帝君夫人攻去,捆仙绳迎头一鞭,火焰烟然霎灭。

  “鹦鹉……”纪红书缓得一口气,叫得半声,又被帝君夫人掌力逼住,无暇开口。

  山头一个五彩羽衣女子接道:“雀使有何指令?”

  纪红书且战且退,忽然没入城隍庙人群中,急道:“以我涅盘心法……救……小七!”声音嘎然而止,显然又被帝君夫人缠上。

  鹦鹉依令而行,四下寻找,望见山石旁伏着的一名白衣少年,忙奔去施救。

  秃鹰踏石跃上,道:“如何?我说的没错罢,雀使有令,不得与将军庙这些小鬼为敌。”

  “雀使没说呀,只不过让鹦鹉去救小七而已!”

  “救人与打架是两回事,可以打完再救,救完再打!不可混为一谈。”

  “乌鸦领我们来,不是要打群架么,不打小鬼,那跟谁打呀?”

  雀使门下人多嘴杂,口中尤在强辩,却已纷纷罢手,间或还助白衣少年拦截近旁的飞剑。

  如此一来,垂髫童子以一敌众,不时还受群鸟袭扰,登时落于下风。

  忽听下方一声:“师弟莫慌!我来助你!”

  那骑虎之人击伤了两名白衣少年,这时掉转虎躯,往山头扑上。那巨虎在山石一跃一窜的,眨眼赶近前来。

  秃鹰身旁一个黑衣人嘀咕道:“哈,又来一小孩,还是个女娃!”

  刚才听声音便觉耳熟,虎背那人的小脸被山头火光一照,我心里咯噔一下,险些失声唤出:“琼弟?”

  此时乍见左小琼,让我心神大乱,热意盈眶:“她怎会突然来此?当然因她师弟的缘故。难道她已请出剑圣裴元度来救我师姐?为何在贾府没听到半点消息?

  即便我附体之后,宛若失踪,也应有人到贾府探问才是呀?”

  垂髫童子乃左小琼师弟,既出乎我意料,又深觉本应如此。如非剑圣裴元度,谁人能教出这般出色的御剑弟子?

  我怔立当场,呆望左小琼加入战团,棍剑在她念力操控下,指东划西,纵横挥阖,威力更甚之前我所见,想是亭中奇遇后,经过这段日子吸纳,使她功力大有提升。

  两名御剑门弟子并力一处,如火上浇油般,飞剑之势大张。左小琼虽只身携一剑,但棍剑奇锋莫撼,变幻无常,又剑沉势猛,偶尔裹挟周遭小剑,更生异变,令人防不胜防。垂髫童子得师姐之助,心无旁骛,飞剑驱动自如,灵如活物,愈加锐不可挡。

  众白衣少年阵形难守,纷纷退后,已被逼至庙前。虽有雀使门下几人看得手痒,挑杆飞羽,出手相助,也不过暂时遏制左小琼两人向前脚步,改不了挨打的局势,偌大一个山头,竟被两名幼童一番大闹,眼见便要失守。

  “咚!”

  “咚!咚!”

  方才停歇许久的惊魂鼓忽又响起,虽子夜已过,不再有摇撼魂魄之威,却是奇怪,雀使门下带来的群鸟,闻声如受驱策,奋不畏死,纷纷向白衣少年扑击,啄目叼鼻,令人骇然生惧。

  乌鸦嘬唇作声,连连召唤,群鸟毫不听命,扑击如故。

  秃鹰哈哈大笑:“你败给你弟弟啦!”

  乌鸦不知内情,白眼一翻:“你胡说什么?”

  秃鹰冷哼一声,口中叫道:“这回你跑不了了!”足尖一点,纵身向左侧一丛矮树扑去。

  我心知他定是找到了那击鼓的小乌鸦藏身之所,忙跟了上去。

  谁知秃鹰去得快,回来更快,“啊”的一声痛呼,身子被击飞而回,越过我头顶,倒向我身后。我吃惊之中,瞥见矮树间人影掠动,转瞬不见。

  秃鹰倒地撑身,大叫:“那边有伏兵!他娘的东华派贼子,竟敢偷袭你爷爷……”

  雀使门下纷纷涌前,羽箭、小刀、石头、断剑、飞枪、树根、烂泥、臭鞋……密如骤雨,俱向矮树丛中投去。一人抓无可抓,竟拉过身旁毫未防范的矮小同伴,提空掷去,口中喃喃:“人肉也是很重的……”

  那被掷出的同伴,高空之中,手舞足滔,骂道:“你奶奶的,蝙蝠你这没人性的东西……哈,他们向庙里逃去了,啊!”

  随着他痛声惨呼,身挂于树,只见数道人影从树边掠出,迅疾地扑向庙门。

  与左小琼、垂髫童子对战的白衣少年,本就支应不住,又受群鸟突袭,更是溃如败堤,庙前混乱,竟被几个锦衣人轻易地攻进了庙内。

  白衣少年齐声惊呼,再不恋战,纷纷转身向庙中追去。雀使门下众人、左小琼、垂髫童子等人,急于入庙看个究竟,也都互不相犯,纷纷跟进了庙中。

  只余我与秃鹰两人,跑进树丛,四下寻望,只见地面凌乱,空无一人,听得树上一声呻吟,两人仰头齐望,秃鹰道:“小狂蜂,击鼓那人呢?”

  树上呻吟道:“秃鹰,快来……帮我把刺拔出……”

  秃鹰急道:“人呢?鼓呢?”

  小狂蜂道:“比锦衣人更早……背鼓跑下山去了……”

  我闻言一楞,这小乌鸦果然滑如泥鳅,事事抢于人先,方才那几个锦衣人,与他在一块,不知那读灵者是否也在其中?

  秃鹰恨声道:“总有一天……”跺了跺脚,也不理会小狂蜂咒骂不歇,径自向庙内奔去。

  一根断枝恰好刺穿了小狂蜂大腿,我助他脱困下树,小狂蜂哼哼道:“小子,还是你最孝顺……”

  我一楞,没料到他一开口说话如便此刺耳难听。

  小狂蜂抚摩伤腿,呻吟道:“你爷爷我这腿呀……恐怕是走不得了,你还不趴下身,背爷爷我……”

  只听了他两句,我早明白这小狂蜂为何惹厌众人,会被当人肉沙包投掷了!

  一溜烟,弃下他也跑进了庙中。

  一进庙门,我便被秃鹰、乌鸦、蝙蝠等人团团夹围,正自不解,秃鹰神情慌乱,低声道:“被这天罗幡法阵遮蔽,我竟不知东府这些人早就来了。”

  却听人群外一个声音道:“秃鹰,不要再躲躲藏藏了!我们在府中等你们半天,你们把大公子带到这里作什么?”

  秃鹰强笑道:“这边路近!嘿……这个……风景也不错,总之,我们爱走哪条道,你管得着么?”

  那人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我视线被众人遮住,只听庙中打斗激烈,不知情形如何。

  庙外此时一前一后,掠进两道人影,却是纪红书与帝君夫人两人。

  乌鸦苦着脸,悄声道:“这下可好,雀使要脱衣骂人了,大家快打起精神,迎头承接!”

  果然,纪红书立身方定,酥胸连带两肩罗衫微微掀动,历声道:“秃鹰!你们一大帮子,呆站这干什么?”

  众人寒噤无言。

  纪红书横扫众人一眼,忽道:“白鸽呢?”

  乌鸦低腰陪笑道:“刚才还看见她帮鹦鹉救小七呢。”

  纪红书又叫:“鹦鹉!”

  鹦鹉挤出人群,嘻嘻笑道:“属下在!雀使,白鸽不喜看人打架,扶小七上东府养伤去了。这是白鸽从总教中带回的信函,她托我转交,请雀使查收!”

  纪红书面带寒霜,伸手接过。

  东府那人打断众人,冷冷道:“雀使,你可辛苦啦!”

  纪红书“噢”叫了一声,抬头望去,似乎才看清那人,面皮微红,道:“吴七郎,你们怎么也在?”

  那被唤作吴七郎的人道:“这里这么大动静,能不过来瞧瞧么,幸亏是来了,不然在府中坐到天亮,也等不着你们。”

  纪红书强笑道:“这个么?这边路近……”

  吴七郎冷声一笑。

  秃鹰急忙打断:“这个我方才已跟他说过啦……似乎不宜重复。”

  纪红书老脸一红,狠狠白了他一眼,正欲发话,突听堂中争斗情势生变,呼喝发声,众人齐掉头望去。

  人群稍稍松动,尤其是蝙蝠那身腥臭的黑色披风移开,我浑如重见天日,呼吸通畅,暗道了声:“谢天谢地!”

  此时看清庙中厅堂甚高甚阔,虽容数十人不觉局促。厅中四壁,皆垂悬一道道贴满符咒的青幡,而厅堂正中,一张供桌之后,黄色幡布密如幔帐,四面遮围。

  幡布之内,应是那将军“长眠”之所无疑了,只不知里头是床榻还是棺木?

  黄幡两侧,各有两名灰衣人守护。右首前方一人,相貌古峻,面上似讥似笑,正朝纪红书望来,看情形,他正是适才发话的东府那个吴七郎。

  厅中左侧,众白衣少年正持枪与左小琼、垂髫童子对峙,巨虎摇尾呵欠,卧趴一旁,此时双方并未动手,皆朝供桌前侧望。

  供桌前的大堂中央,三名锦衣老者正与三名灰袍人捉对厮杀,锦衣老者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的一般,腰腹圆肥,背肩丰厚,运功之际,脸上尤带笑眯眯的神色,皆为憨态可掬的皓发长者。更让人惊异生笑者,三人的动作招式,扬臂退臀,抬足劈掌,全都整齐划一,乍一看,就像三名长者大袖飘飘、雍容转体,作回风之舞,哪像与人争斗?

  而三名灰袍人却全然相异,身材高、矮、瘦各自有别不说,高者手长腿长,举动一顿一挫,力沉神静,矮者跳跃窜闪,攻如螳螂捕食,退如飞鸢纸鹤,瘦者面容枯槁,神情专注,如行将入土之人,却偏爱僵着面肌,有一句没一句的调侃:

  “啊,你这一掌,有羊臊之味,晚间究竟吃了什么?”

  “三位子孙满堂,还抛头露面,出来厮混,不怕无颜见后辈么?”

  “果然没有长进呀,三位名号由昔日的‘东华三秀’变为如今的‘东华三贤’,手上工夫,却还不如三十年前,这些年活到牛身上去了吗?”

  一位锦衣老者忍不住喝道:“关西魔,你这脏口病几时能改?十年前你的模样瞧着便要入土,怎么现如今还赖在世上?若是无钱购置棺木,我可施舍你几文呀!”

  那叫关西魔的灰袍人冷面慢声道:“啧,啧,真是有钱,看来你合家的棺木全买好了?有备无患呀,改日我上门替你合家送终,讨口丧饭吃吃。”

  那身材奇高的灰袍人不满道:“管贤弟!损人勿及家室,说过你多少回了?

  ——东华三贤!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们仔细想想,扪心自问,三位算是得道高人,东华派也非屑小之辈,为何今夜乘人不备,袭扰我东府?究竟是何居心?”

  三名锦衣老者却不应答,忽然齐齐低背摇身,双臂暴长,如肥鸭扑水,身子迭迭飞起,三人六臂于空中相连,转瞬相抱一团,越旋越高,激起狂风满堂。

  “肥鹅也能上天,我这辈子头回看见!”乌鸦举头赞叹道。

  纪红书却面色凝重,对位于堂中左侧的帝君夫人道:“姐姐,何苦如此?”

  帝君夫人抬视空中,口中道:“今夜除魔,我意已决,妹妹不要再添乱了!”

  “云龙三变么?未免太老太胖了点,还能有当年威风么?”

  关西魔冷言未毕,一掌击地,身子冉冉升空,朝空中旋着一团的庞然巨物追去。

  “小心!”几名灰袍人举头叫道。

  关西魔飞身方近,空中旋影里陡然分出一臂,勾指凝成龙爪,照头便是一击,长臂一闪即没,旋飞如故。关西魔升势未歇,挨了神鬼一爪,大叫一声,扶头仰跌,闭目倒地。

  帝君夫人捆仙绳一挥,在半空幻为龙影,捆仙绳一缩一放,鞭击声炸响,凝身于空的那庞然巨物随之一震。帝君夫人绳姿矫若飞龙,掉头朝左首扑去。空中三人如受感应,抱成一团的身躯纷然舒解,三人连臂拉成长长龙身,也朝左首扑飞。

  当首锦衣老者掌劲过处,壁上垂悬的青幡一道连着一道,纷纷炸响,碎片四飞,龙身绕殿一周,四壁的幡阵转瞬告破。

  纪红书斥喝一声,彩绸急吐,缠上捆仙绳。帝君夫人笑道:“就知道你会忍不住,可是云龙引动,拦也拦不动了!”

  当首锦衣老者口作龙吟之声,呜呜如泣,足尖在壁上一点,龙姿回首,又向堂中黄幡袭去!

  “过分!过分!真当我东府无人么?”

  东府那吴七郎略一侧身,抢过白衣少年长枪,一抖手,银枪急射,拦击龙身。

  三名连成一体的锦衣老者虚空一跃,龙身摇摆,长枪从足底飞过,穿壁而出。

  灰袍人纷纷凌空跃起,群力围攻。龙身摇头摆尾,龙首威力最巨,击伤了两名灰袍人,龙尾掀动,亦颇强横,力抗数人,龙身却连中数击,终于支持不住,拖累首尾,痿身落地,三人兀自面泛痴迷,足蹈连臂,以抗攻袭。

  吴七郎嗔目喝道:“还在做你们的龙身之梦么!”一掌劈向两名锦衣老者两臂相连之处,却不料那处一弹,突如其来回击一记双臂同拳,吴七郎不由骇然跃避。

  只听“噗噗”声闷向,几名灰袍人掌击锦衣老者身上,如中败絮。锦衣老者受之坦然,手臂纷颤,连身起伏,卸去了加身劲力。

  “哇,好强的人肉沙包!百年罕见!大家一起上呀,不打白不打!”

  蝙蝠兴奋地大叫,扑身上前,加入灰袍人战团,众人攻势如潮,手脚并施,眨眼三名锦衣老者挨了无数痛击,三人脚步踉跄,身如醉酒,嘴角沁血,滴染白须,却兀自挺立不倒。

  我见了东华三贤如斯惨状,心有不忍。观神识心,此时我早知此三老天真痴憨,绝非读灵之人。

  那身材奇高的灰袍人长臂一拦,道:“算啦,庄生晓梦迷蝴蝶……他们身在梦中,打死也是白搭,何必多伤人命?”转身向帝君夫人道:“傅仙子,我们也不多留难,你领人自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