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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香亭》【清】古吴素庵主人 编 偷部 清 李渔抄本 (1)

fu44.pw2014-10-13 12:47:45绝品邪少

正文
《锦香亭》【清】古吴素庵主人 编 偷部 清 李渔抄本
 
  目录
  第一回 钟景期三场飞兔颖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缔鸾盟
  第三回 琼林宴遍觅状元郎
  第四回 金马门群哗节度使
  第五回 忤当朝谪官赴蜀
  第六回 逢义士赠妾穷途
  第七回 禄山儿范阳造反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
  第九回 啸虎道给引赠金
  第十回 睢阳城烹僮杀妾
  第十一回 雷海清掷筝骂贼
  第十二回 虢夫人挥麈谈禅
  第十三回 葛太古入川迎圣驾
  第十四回 郭汾阳建院蓄歌姬
  第十五回 司礼监奉旨送亲
  第十六回 平北公承恩完配  
  《锦香亭》 偷部 清 李渔抄本
  第一回 钟景期三场飞兔颖
  词曰:
  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纷纷觅翠寻芳。画桥烟柳,莺与燕争。一望桃红李白,东风暖满目韶光。秋千架,佳人笑语,隐隐出雕墙。王孙行乐处,金鞍银勒,玉觴瑶觞。渐酒酣歌竟,重过横塘。更有赏花品鸟,骚人辈仔细端详。魂消处,楼头月上,归去马蹄香。
  ——右调《满庭芳》
  这首词单道那长安富贵的光景。长安是历来帝王建都之地,周曰镐京,秦曰咸阳,汉曰京兆。到三国六朝时节,东征西战,把个天下四方五裂,长安宫阙俱成灰烬瓦砾。直至隋炀帝无道,四海分崩,万民嗟怨。生出一个真命天子,姓李名渊。他见炀帝这等荒淫,就起了个拨乱救民的念头。在晋阳地方,招兵买马,一时豪杰俱来归附。那时有刘武周、萧铣、薛举、杜伏威、刘黑闼、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等各自分踞地方,被李渊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统,建都长安,国号大唐。后来世民登极,就是太宗皇帝,建号贞观。文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等;武有秦琼、李靖、薛仁贵、尉迟敬德等,一班儿文臣武将济济跄跄。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安靖。
  后来太宗晏驾,高宗登基,立了个宫人武曌为后。那武后才貌双全,高宗极其宠爱。谁想他阴谋不轨,把那顶冠束带撑天立地男子汉的勾当,竟要兜揽到身上担任起来。他虽然久蓄异心,终因各公在前碍着眼,不敢就把偌大一个家计包揽在身。及至高宗亡后,传位太子,年幼懦弱,武后便肆无忌惮,将太子贬在房州安置,自己临朝听政,改国号曰周,自称则天皇帝。
  彼时文武臣僚无可奈何,只得向个迸裂的雌货叩头称臣。那武氏俨然一个不戴平天冠的天子了。
  却又有怪,历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宫中临幸嫔妃。那则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临幸起臣子来。始初还顾些廉耻,稍稍收敛。到后来习以为常,把临幸臣子只与做临幸嫔妃,彰明较著,不瞒天地的做将去。内中有张昌宗、薛敖、曹怀义、张易之四人最为受宠。每逢则天退朝寂寞,就宣他们进去顽耍,或是轮流取乐,或是同榻寻欢。说不尽宫闱的秽德,朝野的丑声。
  亏得个中流抵柱的君子,狄仁杰与张柬之尽心唐室,反周为唐,迎太子复位,是为中宗。
  却又可笑,中宗的正后韦氏,才干不及则天,那一种风流情性甚是相同,竟与武三思在宫任意作乐。只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觉察他,甚至韦后与武三思对坐打双陆,中宗还要在旁与他们点筹。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得中宗死了,三思便与韦氏密议,希图篡位。朝臣没一个不怕他,谁敢与他争竞?幸而唐祚不应灭绝,惹出一个英雄来。那英雄是谁?就是唐朝宗室,名唤隆基。他见三思与韦氏宣淫谋逆,就奋然而起,举兵入宫,杀了三思、韦氏,并一班助恶之徒,迎立睿宗。
  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为太子。后来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号开元。用着韩休、张九龄等为相,天下大治。
  不意到改元天宝年间,用了奸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贬的贬,死的死,朝廷正事尽归李林甫掌管。他便将声色势利迷惑明皇,把一个聪明仁智的圣天子,不消几年,变做极无道的昏君。见了第三子寿王的正妃杨玉环标致异常,竟夺入宫中,赐号太真,册为贵妃。
  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当,就是至穷至贱的小人做了,也无有不被人唾骂耻辱的;岂有治世天子,做出这等事来,天下如何不坏?还亏得在全盛之后,元气未丧,所以世界还是太平。
  是年开科取士,各路贡士纷纷来到长安应举。中间有一士子,姓钟名景期,号琴仙,本贯武陵人氏。父亲钟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长安城内。止生景期一子,自幼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七岁就能做诗。到得长成,无书不览,五经诸子百家,尽皆通透,闲时,还要把些“六韬”“三略”来不时玩味。十六岁就补贡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象粉团成玉琢就一般。
  父亲要与他选择亲事,他再三阻挡,自己时常想道:“天下有个才子,必要一个佳人作对。父母择亲,不是惑于媒妁,定是拘了门楣,那家女子的媸妍好歹那能知道?倘然造次成了亲事,娶来却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这终身大事,如何了得?”执了这个念头,决意不要父母替他择婚,心里只想要自己去东寻西觅,靠着天缘,遇着个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愿。因此蹉跎数载,父母也不去强他。
  到了十八岁上,父母选择了吉日,替他带着儒巾,穿著圆领,拜了家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后出来相见贺客,那日,宾朋满堂,见了钟景期这等一个美貌人品,无不极口称赞。怎见他好处,但见:
  丰神绰约,态度风流。粉面不须傅粉,朱唇何必涂朱。气欲凌云,疑是潘安复见;美如冠玉,宛同卫玠重生。双眸炯炯似寒晶,十指纤纤若春笋。下笔成文,会晓胸藏锦绣;出言惊座,方知满腹经论。
  钟景期与众宾客一一叙礼已毕,摆了酒肴,大吹大擂,尽欢而别。钟秀送了众人出门,与景期进内,叫家人:“再摆出茶果来,与夫人袁氏饮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困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亲身子不安,我们也不须再吃酒,父亲与母亲先睡了罢。”钟秀道:“说得是。”叫丫鬟掌了灯,进去睡了。
  景期到书房中坐了一会,觉得神思困倦,只得解衣就寝。一夜梦境不宁,到了五更,翻来复去,再睡不着。一等天明,就起来穿戴衣巾,到母亲房里去问安。走到房门首,只见丫鬟已开着房门,钟秀坐在床沿上,见了景期说道:“我儿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梦寐不宁,一夜睡不着,因此特来问爹,娘身子可好些么?”钟秀道:“你母亲昨夜发了一夜寒热,今早痰塞起来。我故此叫丫鬟出去,吩咐烧些汤水进来。正要来叫你,你却来了。”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家人去请医家来诊视。待我梳洗了,快去卜问。”说罢,各去料理。
  那日,钟景期延医问卜,准准忙了一日,着实用心调护。不想,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呜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晌方醒。钟秀再三劝慰,在家治丧殡殓。方到七终,钟秀也染成一病,与袁氏一般儿症候。景期也一般儿着急,却也犯了真病,一般儿呜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丧殡殓,那钟秀遗命:“因原籍路远,不必扶柩归家,就在长安城外择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却原来钟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家事原不甚丰厚。景期连丧二亲,衣衾棺椁,买地筑坟,治丧使费,将家财用去十之七、八。便算计起来,把家人尽行打发出去。有极得意自小在书房中服侍的冯元,不得已也打发去了。将城内房子也卖了,另筑小房五、六间,就在父母坟旁,止留一个苍头、一个老妪,在身边度日。自己足不出户,在家守制读书,常到坟上呼号痛哭,把那功名婚姻两项事体,都置之度外了。
  光阴荏苒,不觉三年服满。正值天宝十三年,开科取士,有司将他名字已经申送。只得唤苍头随着,收拾进城,寻个寓所歇下。到了场期,带了文房四宝,进场应试。原来,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论,也不用表判。第一场只是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场是古风,第三场是乐府。那钟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场中,果然不假思索,揭开卷子,振笔疾书。真个是:
  字中的蝌蚪落文河,笔下蛟龙投学海。
  眼见得三场已毕,寓中无事,那些候揭晓的贡士,闻得钟景期在寓,也有向不识面,慕他才名远播来请教的;也有旧日相知,因他久住乡间来叙契阔的;纷纷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终日在古董铺中、妓女人家,或书坊里、酒楼上,及古刹、道院里边,随行逐队的玩耍。
  那钟景期向住乡村,潜心静养,并无杂念。如今见了这些繁华气概,略觉有些心动,那功名还看得容易,倒是婚姻一事甚是热衷。思量:“如今应试,倘然中了,就要与朝廷出力做事,哪里还有功夫再去选择佳人。不如趁这两日,痴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缘凑巧,也未可知。”
  那日起了这念头,明日就撇了众人,连苍头也不带,独自一人往城内、城外、大街、小巷,痴痴的想,呆呆的走。一连走了五、六日,并没个佳人的影儿。
  苍头见他回来,茶也不吃,饭也不吃,只是自言自语,不知说些甚么。便道:“相公一向老实的,如今,想是众位相公牵去结识了什么婊子,故此这等模样么?我在下处寂寞不过,相公带我去走走,总成吃些酒肉儿也好。相公又没有娘子,料想没处搬是非,何须瞒着我?”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哪里知道。”苍头道:“莫非为着功名么?我前日在门首,见有个蓍的走过,我叫他跌了一蓍。他说:‘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须忧虑。”景期道:“你自去,不要胡言胡语惹我的厌。”苍头没头没脑,猜他不着,背地里暗笑不题。
  到次日,景期绝早吃了饭出来,走了一会,到一条小胡同里,只见几户人家,一带通是白石墙;沿墙走去,只见一个人家,竹门里边冠冠冕冕,潇潇洒洒的可爱。景期想道:“看这个门径,一定是人家园亭,不免进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见,也只说是偶然闲步玩耍,难道我这个模样,认做白日撞不成。”
  心里想着,那双脚儿早已步入第一重门了。回头只见靠凳上有个老儿,酒气直冲,齁齁的睡着。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闯将进去,又是一带绝高的粉墙。
  转入二重门内,只见绿荫参差,苍苔密布,一条路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面就是一个鱼池,方圆约有二、三亩大。隔岸种着杨柳、桃花,枝枝可爱。那杨柳不黄不绿,撩着风儿摇摆;桃花半放半含,临着水儿掩映。还有那一双双的紫燕,在帘内穿来掠去的飞舞。池边一个小门儿,进去是一带长廊,通是朱红漆的万字栏杆。外边通是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
  走尽了廊,转进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锦香亭”三字,落着李白的款。中间挂着名人诗画,古鼎商彝,说不尽摆设的精致。那亭四面开窗,南面有牡丹数墩,与那海棠、玉兰之类。后面通是杏花,东边通是梅树,两边通是桂树。
  此时二月天时,众花都是蕊儿,惟有杏花开得烂漫。那梅树上结满豆大的梅子。有那些白头翁、黄莺儿,飞得好看,叫得好听。景期观之不足,再到后边,有绝大的假山,通是玲珑怪石攒凑迭成。石缝里有兰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长松,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
  转下山坡,有一个古洞。景期挨身走过洞去,见有高楼一座,绣幕珠帘,飞甍画栋,极其华丽。
  正要定睛细看,忽然一阵香风在耳边吹过,那楼旁一个小角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嘻嘻笑笑。只听得说:“小姐,这里来玩耍。”
  景期听了,慌忙闪在太湖石畔芭蕉树后,蹲着身子,偷眼细看。见有十数个丫鬟拥着一位美人走将出来。那美人怎生模样?但见:
  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可怜杨柳腰,堪爱桃花面。仪容明艳,果然金屋蝉娟;举止端庄,洵是香闺处女。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美人轻移莲步,走到画栏边的一个青瓷古礅儿上坐下。那些丫鬟们,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采花朵儿插戴;有的去扑蝴蝶儿耍子;有的在荼蘼架边撞乱了鬓丝,吃惊吃唬的将双手来按;有的被蔷薇刺儿挂住了裙衪,痴头痴脑的把身子来扯;有的因领扣儿松了,仰着头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裤带散了,蹲着腰结了又结;有的耍斗百草;有的去看金鱼;一时也观看不尽。
  只有一个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颜色略次一、二分,在众婢中昂昂如鸡群之鹤。也不与她们玩耍,独自一个在阶前摘了一朵兰花,走到那美人身边,与她插在头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边。
  那美人无言无语,倚着栏杆看了好一会,才吐出似莺啼如燕语的一声娇语来,说道:“梅香们,随我进去罢。”
  众丫鬟听得,都来随着美人。这美人将袖儿一拂,立起身来,冉冉而行。众婢拥着,早进了小角门儿,“呀”的一声就闭上了。
  钟景期看了好一会,又惊又喜,惊的是恐怕梅香们看见,喜的是遇着绝世的佳人。还疑是梦魂儿错走到月府天宫去了。不然,人世间那能有此女子?呆了半晌,如醉如痴,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
  停了一会,方才转出太湖石来。东张西望,见已没个人影儿,就大着胆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处,就嗅嗅她的余香,偎偎她的遗影。
  正在憧憬思量,忽见地下掉着一件东西,连忙拾起,看时,却是异香扑鼻,光彩耀目。
  毕竟拾的是什么东西?那美人是谁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缔鸾盟
  诗曰:
  晴日园林放好春,馆娃宫里拾香尘。
  痴心未了鸳鸯债,宿疾多渐鹦鹉身。
  柳爱风流因病睡,鹊贪欢喜也嗔人。
  桃花开遍萧郎至,地上相逢一面亲。
  话说钟景期闯入人家园里,忽然撞出一个美人来,偷看一会,不亦乐乎。等美人进去了,方才走上庭阶,拾得一件东西,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幅白绫帕儿。兰麝香飘,洁白可爱,上有数行蝇头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绝句。只见那诗道:
  帘幕低垂掩洞房,绿窗寂寞锁流光。
  近来情绪浑萧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题
  钟景期看了诗,慌忙将绫帕藏在袖里,一径寻着旧路走将出来。到头门上,见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儿尚未曾醒。钟景期轻轻走过,出了门,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听得后面一人叫道:“钟相公在哪里来?”
  景期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人,戴着尖顶毡帽,穿着青布直身,年纪二十内外。看了景期,两泪交流,纳头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来细认,原来,是位旧日的书僮,名唤冯元。还是钟秀在日,讨来服侍景期的。后来钟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萧条,把家人、僮婢尽行打发,因此,冯元也打发在外。是日路上撞着,那冯元不忘旧恩,扯住了,拜了两拜。
  景期看见,也自恻然。问道:“你是冯元?一向在哪里?”冯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发出来,吃苦万千。如今将就度日,就在这里赁间房子暂住。”景期正要打听园中美人的来历,听见冯元说:“住在这里。”知道他一定晓得。便满心欢喜道:“你家就在这里么?”冯元指着前面道:“走完了一带白石墙,第三间就是。”景期道:“既是这等,我有话问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冯元道:“难得相公到小人家来,极好的了。”
  说完,向前先跑,站在自己门首,一手招着道:“相公这里来!”一手在腰间乱摸。景期走到,见他摸出个铁钥匙来,把门上锁开了。推开门让景期进去。
  景期进得门看时,只是一间房子。前半间沿着街,两扇吊窗吊起。摆着两条凳子,一张桌子。照壁上挂一幅大红大绿的关公,两边贴一对春联是:
  生意滔滔长,财源滚滚来。
  景期看了,笑了一笑,回头却不见冯元。景期思道:“他往哪里去了?”只道他走进后半间房子去。往后一看,却见一张四脚床,床上摊一条青布被儿,床前一只竹箱,两口行灶,搁板上放着碗盏儿,那锅盖上倒抹得光光净净。又见墙边摆着一口割马草的刀,柱上挂着鞭子儿、马刷儿、马刨儿。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间房子,为何有这些养马的家伙?”却也绝不见冯元的影儿。
  正在疑惑,只见冯元满头汗的走进来,手拿着一大壶酒,后面跟着一个人,拿两个盘子,一盘熟鸡,一盘熟肉。摆在桌上,那人自去了。冯元忙掇一条凳子放下,叫声:“相公坐了。”
  景期道:“你买东西做什么?”冯元道:“一向不见相公,没甚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开酒店里东西甚好,小人买两样来,请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钞起来。”冯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执壶,站在一旁斟酒。原来,那酒也是店上现成烫热的了。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问他道:“你一向可好么?”冯元道:“自从在相公家里出来,没处安身,投在个和尚身边,做香火道人。住了年余,那和尚偷婆娘败露了,吃了官司,把个静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小人出来,弄了几两银子做本钱,谁想,吃惯了现成茶饭,做不来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旧年遇着一个老人,是太仆寺里马夫,小人拜他做了干爷,相帮他养马。不想,他被劣马踢死了,小人就顶他的名缺。可怜马瘦了要打,马病了又要打。料草银子、月粮工食通被那些官儿,一层一层的克扣下来,名为一两,到手不上五钱。还要放青糟粕,喂料饮水,日日辛苦得紧。相公千万提拔小人,仍收在身边,感激不尽了。”
  景期道:“当初原是我打发你的,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旧恩,我若发达了自然收你。”说完,那冯元又斟上酒来。
  景期道:“我且问你,这里的巷叫什么巷名?”冯元道:“这里叫做莲英儿巷,通是大人家的。后门一带,是拉脚房子,不多几户小人家住着,极冷静的。西头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热闹了。前巷是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这里莲英儿巷哩!”景期道:“那边有一个竹门,竹门里是什么人家?”冯元问道:“可是方才撞着相公那边门首么?”景期道:“正是。”
  冯元道:“这家是葛御史的后园门。他前门也在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赁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么名字?”冯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却记不起,只记到他号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来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晓得他名字,叫葛太古。”冯元点头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时忘记了;相公可是认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过他诗稿,故此知道,认是没有认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晓得他可有几位公子?”冯元道:“葛老爷是没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听见说叫做明霞小姐。”
  景期听见“明霞”二字,暗暗点头。又问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冯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说来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就是当今皇帝宠的杨贵妃娘娘,若是走来比并,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针黹、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般般都会。”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么?”冯元道:“若说女婿,却也难做。他家的那葛老爷,因爱小姐,一定要寻个与小姐一般样才貌双全的人儿来作对。就是前日当朝宰相李林甫,要来替儿子求亲,他也执意不允。不是说年幼,就是说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强。所以小姐如今一十八岁了,还没对头。”
  景期道:“你虽然住他房子,为何晓得他家事恁般详细?”冯元道:“有个缘故,他家的园里一个杂人也不得进去的。只用一个老儿看守园门。这老儿姓毛,平日最是贪酒,小人也是喜欢吃酒的,故此与小人极相好。不是他今日请我,就是我明日请他,或者是两人凑来扛扛儿。这些话,通是那毛老儿吃酒中间向小人说的。”景期道:“你可曾到他园里顽耍么?”
  冯元道:“别人是不许进去的,小人因与毛老儿相知,时常进去顽耍儿。”景期道:“你到他园里,可有时看见小姐?”冯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见。小人一日在他园里见一个贴身服侍小姐的丫鬟出来采花。只这个丫鬟,也就标致得够了。”景期道:“你如何就晓得那丫鬟是小姐贴身服侍的?”冯元道:“也是问毛老儿,他说:‘这丫鬟名唤红于,是小姐第一个喜欢的。’”
  景期听得,心就开了,把酒只管吃。冯元一头说,一头斟酒,那一大壶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来,暗想:“这段姻缘,倒在此人身上。”便道:“冯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园里景致,要进去游玩,只恐守园人不肯放进。既是毛老与你相厚,我拿些银子与你,明日买些东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着空进园去游一游。”
  冯元道:“这个使得。若是别的,那毛老儿死也不肯走开。说了吃酒,随你上天下地,也就跟着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们过去了,竟往他园里去。若要得意,待我灌得他烂醉,扶他睡在我家里,凭相公顽耍一日。”景期道:“此计甚妙。”袖里摸出五钱银子付与冯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资。”冯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与他,冯元方才收了。景期说声:“生受你了!”
  出了门竟回寓所,闭上房门,取出那幅绫帕来细细吟玩。想道:“适才冯元这些话与我所见甚合,我看见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绫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诗想必是小姐题的了。她既失了绫帕,一定要差丫鬟出来寻觅,我方才计较已定,明日进她园中,自然有些好处。”又想道:“她若寻觅绫帕,我须将绫帕还她,才好挑逗几句话儿。既将绫帕还他,何不将前诗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将帕儿展放桌上,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向绫帕上一挥,步着前韵和将出来:
  不许游峰窥绣房,朱栏屈曲锁春光。
  黄鹂久住不飞去,不爱娇红恋海棠。
  钟景期奉和
  景期写完了诗,吟哦了一遍,自觉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过了,除下旧巾帻,换套新衣裳。袖了绫帕儿,径到莲英儿巷冯元家里。冯元接着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厢行事。相公只看我与毛老儿走出了门,你竟到园里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门儿须要锁好。匙钥我已带在身边,锁在桌上,相公拿来锁上便是。”景期道:“我晓得了,你快些去。”冯元应了,就出门去。
  景期在门首望了一会,见冯元挽着毛老儿的手,一径去了。景期望他们出了巷,才把冯元的门锁了,步入园来。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径到锦香亭上。
  还未立定,只听得亭子后边,唧唧哝哝似有女人说话。他便退出亭外,将身子躲过,听她们说话。却又凑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着红于两个,出来寻取绫帕。只听得红于说道:“小姐,和你到锦香亭上寻一寻看。”明霞道:“红于又来痴了,昨日又不曾到锦香亭上来,如何去寻?”红于道:“天下事体尽有不可知,或者无意之中倒寻着了。”小姐道:“正是。”两个同到亭子上来。
  明霞道:“这里没有,多应不见了。”红于道:“园中又无闲杂人往来,如何便不见了?”明霞道:“丫鬟俱已寻过,通说不见。我恐她们不用心寻,故此亲身同你出来,却也无寻处,眼见得不可复得了。”红于道:“若是真正寻不着,必是毛老儿拾去换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儿虽然贪酒,决不敢如此。况且这幅绫帕儿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寻着者,皆因我题诗在上,又落了款。惟恐传到外厢,那深闺字迹,女子名儿,倘落在轻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无形的话来。我故此着急。”红于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说罢,明霞自坐在亭中,红于就下到阶前,低头东寻西觅。
  走到侧边,抬头看见了钟景期,吓了一跳,便道:“你是什么人?辄敢潜入园中窥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回避。”景期迎着笑脸儿道:“小姐在前,理宜回避。只是有句话要动问,小娘子可就是红于姐么?”
  红于道:“这话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随小姐,半步儿不离。虽是一个婢子,也从来未出户庭,你这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劳动问?快些出去。再迟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拿住了,不肯干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须发恼,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来奉还宅上一件东西,倒惹一场奚落,我来差矣!”说罢,向外竟走。
  红于听见说了“奉还什么东西”这句话,便打着她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问你,你方才说:‘要还我家什么东西?’”
  景期道:“适才你们寻的是那件,我就还你那件。”红于就知那绫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与你说话。”景期道:“若是走迟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捉住,如何了得!”
  红于道:“方才是我不是,冲撞了相公。万望海涵。”景期满脸堆下笑来,唱个绝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红于回了万福,道:“请问相公,你说还我家东西,可是一幅白绫帕儿?”景期道:“然也。”红于道:“你在何处拾的?”
  景期道:“昨日打从宅上后园门首经过,忽然一阵旋风,那帕儿从墙内飘将出来,被小生拾得。看见有明霞小姐题诗在上,知道是宅上的,因此特来奉还。”红于道:“难得相公好意。如今绫帕在那里?拿来还我就是了。”景期道:“绫帕就在这里。只是小生此来,欲将此绫帕亲手奉还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殷勤至意。望小娘子转达。”红于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于母腹,聆女范于严闱,举动端庄,持身谨慎。虽三尺之童,非呼唤不许擅入,相公如何说这等轻薄话儿?”
  景期道:“小姐名门毓秀,淑德久闻,小生怎敢唐突。待我与小娘子细细说明,方知我的心事。小生姓钟,名景期,字琴仙,就住在长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痴心要觅个倾国倾城之貌,方遂宜家宜室之愿。因此虚度二十一岁,尚未娶妻。闻得你家小姐,待字迟归,未偕佳配。我想如今纨绔丛中,不是读死书的腐儒,定是卖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夸口,若要觅良偶,舍我谁归?昨日天赐奇缘,将小姐贴身的绫帕,被风摄来送到我处,岂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见,方好呈教。适才听得小娘子说,或者无意之中寻着了东西,小生倒是无意之中寻着姻缘了。因此斗胆前来,实为造次。”
  一席话说得红于心服。便道:“待我进去,把你话儿传达与小姐,见与不见任她裁处。”便转身到亭子上来说道:“小姐绫帕倒有着落了,只是有一段好笑话儿。”明霞问她,她把钟景期与自己一来一往问答的话儿尽行说出,一句也不遗漏。
  明霞听罢,脸儿红了一红,眉头蹙了一蹙,长吁一声说道:“听这些话,倒也说得那个。只是他怎生一个人儿?你这丫鬟就呆呆的与他讲起这等话来。”红于道:“若说人品,真正儒雅温存,风流俊俏。红于说来,只怕小姐也未必深信。如今现在这里,拼得与他一见,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过小姐的冰鉴。况有帕上和的诗儿,看了又知他才思了。”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与他说,先将绫帕还我,待我看那和韵的诗,果然佳妙,方请相见。”
  红于领了小姐言语,出来对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赐和的诗,如果佳妙,方肯相见。相公可将绫帕交我。”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绫帕在此,小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见过,望小娘子即便请她出来。”就袖中摸出帕来,双手递于红于。
  红于接了,走上亭来,将帕递与明霞。明霞也不将帕儿展开看诗,竟藏在袖中,立起身来往内就走。说道:“红于,你去谢那还帕的一声,叫他快出去罢。”说完,竟进去了。红于又不好拦住她,呆呆的看她走了进去,转身来见景期道:“小姐叫我谢相公一声,她自进去了。叫你快出去罢。”
  景期道:“怎么哄了绫帕儿去,又不与我相见,是怎么说?也罢,既是如此,我硬着头皮竟闯进去,一定要见小姐一面,死也甘心。”红于忙拦住道:“这个如何使得?相公也不须着急,好歹在红于身上与你计较一计较,倘得良缘成就,不可相忘!”
  景期听了,不觉屈膝着地,轻轻说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后,当登坛拜将。”红于笑着连忙扶起道:“相公何必这等,你且消停一会,待我悄地进去,潜窥小姐看了你的诗作何光景,便来回复你。”景期道:“小生专候好音便了。”
  不说景期在园等候。却说红于进去,不进房中,悄悄站在纱窗外边。只见明霞展开绫帕,把景期和的诗再三玩味,赞道:“好诗!好诗!果然清新俊逸。我想具此才情,必非俗子,红于之言,信不诬矣。”
  想了一会,把帕儿卷起藏好。立起身来,在简囊内又取出一幅绫帕来,摊在桌上,磨着墨,蘸着笔,又挥了一首诗在上面。写完,等墨迹干了。就叫道:“红于哪里?”
  红于看得分明。听得她叫,故意不应,后退了几步。待明霞连叫了几声方应道:“来了。”明霞道:“方才那还帕的人,可曾去么?”红于道:“想还未去。”明霞道:“他还我那帕儿,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还了他,叫他快将原帕还我。”
  红于已是看见她另题的一幅帕儿,假意不知,应声“晓得”,接着帕儿出来,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景期忙问。红于将潜窥小姐的光景,并分付她的说话,一一说了,将帕儿递与景期收过。景期欢喜欲狂,便道:“如今计将安出?”
  红于道:“小姐还要假意讨原帕,我又只做不知,你便将计就计,回去再和一首诗在上面。那时送来,一定要亲递与小姐,待我撺掇小姐与你相见便了。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贞洁,你须庄重,不可轻佻。就是小姐适才的光景,也不过是怜才,并非慕色。你相见时,只面订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说合,以成一番佳话。若是错认了别的念头,惹小姐发起怒来,那时我也做不得主,将好事反成害了。牢记,牢记。”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但是小生进来,倘然小娘子不在园中,叫又不敢叫,传又没人传,如何是好?”红于道:“这个不妨,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来可击一声,我在里边听见就出来便了。”景期道一声:“领教!”
  别了红于,出得园门来见冯元。冯元已在家里,那毛老儿呼呼的睡在他家凳上。景期与冯元打了一个照会,竟自回寓。取出帕来看时,那帕与前时一样,只是另换了一首诗儿,上面写道:
  琼姿瑶质岂凡葩,不比夭桃傍水斜。
  若是渔郎来问渡,休教轻折一枝花。
  钟景期看了,觉得寓意深长,比前诗更加妩媚。也就提起笔来,依她原韵又和了一首道:
  碧云缥缈护仙葩,误入天台小径斜。
  觅得琼浆岂无意,蓝田欲溉合欢花。
  和完了诗,捱到夜来睡了。
  次早,披衣起身,方开房门,只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一共有三、四十人。问道:“哪一位是钟相公?”早有主人家,慌忙进来指着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钟爷了。”不等景期开言,纷纷的都跪将下去磕头,取出报条子来说道:“小的们是报录的,报钟爷高中了第五名会魁。”
  景期分付主人家:“忙备酒食,款待报人。”写了花红赏赐。那些人一个个谢了,将双红报单贴在寓所,一面又着人到乡间坟堂屋里,贴报单去了。景期去参拜了座师、房师。回寓接见了些贺客,忙了一日。
  次早就入朝廷试,对了一道策,作了四首应制律诗,交卷出朝回寓。时方晌午,吃了些点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该去的,却因报中了,耽搁了一日。明日只恐又被人缠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苍头吩咐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个所在,去了就来。”苍头道:“大爷如今中了进士,也该寻个马儿骑了,待苍头跟了出去,才象礼面。”景期道:“我去访个故人,不用随着人去,你休管我。”苍头道:“别人家新中了进士,作成家人跟了轿马,穿了好衣帽,满街摇摆点头,那有自家不要冠冕的?”
  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绫帕,又到莲英儿巷中。只见冯元提着酒壶儿,走到面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园中去么?那毛老儿我已叫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与他吃哩!”景期道:“今日你须多与他吃一回,我好尽情顽耍。”冯元应着去了。景期走进园门,直到锦香亭上,四顾无人。见那厢一个朱红架子上,高高挂着石磬,景期将槌儿轻轻敲了一下。果然声音清亮,不比凡乐。
  话休絮繁,却说那日,红于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与小姐议论道:“那钟秀才一定要与小姐相见,不过要面订鸾凤之约,并无别意。照红于看来,那生恰好与小姐作一对佳偶,不要错过良缘,料想红于眼里看得过的,决不误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来时,小姐休吝一见。”小姐微笑不答。
  次日,红于静静听那石磬,不见动静。又过一日,直到傍晚,忽听得磬声响。知是景期来了,连忙抽身出去。见了景期道:“为何昨日不来?”景期道:“不瞒小娘子说,小生因侥幸中了,昨日被报人缠了一日。今早入朝殿试过了,才得偷闲到此。”
  红于听见他说中了,喜出望外,叫声:“恭喜!”转身进内,奔到明霞房里道:“小姐,前日进来还帕的钟秀才,已中进士了。红于特来向小姐报喜。”明霞啐一声道:“痴丫头,他中了与我什么相干?却来报喜。”红于笑道:“小姐休说这话,今早,我见锦香亭上玉兰盛开,小姐同去看一看。”明霞道:“使得。”便起身与红于走将出来,步入锦香亭上。只见一个俊雅书生站在那边,急急躲避不迭。便道:“红于,那边有人,我们快些进去。”红于道:“小姐休惊,那生就是送还绫帕的人。”
  小姐未及开言,那钟景期此时魂飞魄荡,大着胆走上前来,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钟景期拜揖。”明霞进退不得,红了脸,只得还了万福。娇羞满面,背着身儿立定。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无缘得见。前日所拾绫帕,因见佳作,小生不耻效颦,续貂一首并呈在此。”
  说罢,将绫帕递去。红于接来,送与小姐。小姐展开看了和诗,暗暗称赞,将绫帕袖了。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儿要说。我想小姐迟归,小生正在觅配,恰好小姐的绫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缘,洵非人力。倘蒙不弃,愿托丝萝,伏祈小姐面允。”
  明霞听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无言见答,莫非嫌小生寒酸侧陋,不堪附乔么?”明霞低低道:“说哪里话,盛蒙雅意,岂敢吝诺。君当速遣冰人便了。”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谢小姐!”
  只这一个揖还未作完,忽听得外面廊下,一声吆喝,许多人杂踏踏走将进来。吓得小姐翠裙乱抖,莲步忙移,急奔进去。红于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爷进园来了。你可到假山背后躲一会儿,看光景溜出去罢。”说完,也乱奔进去。
  丢下钟景期一个,急得冷汗直淋,心头小鹿儿不住乱撞,慌忙躲在假山背后。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
  毕竟进来的是什么人?钟景期如何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琼林宴遍觅状元郎
  诗曰:
  红杏萧墙翠柳遮,重门深锁属谁家。
  日长亭馆人初散,风细秋千影半斜。
  满地绿荫飞燕子,一帘晴雪卷杨花。
  玉楼有客房中酒,笑拨沉烟索煮茶。
  话说钟景期与明霞小姐,正在说得情浓。忽听得外面许多人走进来,吓得明霞、红于二人,往内飞奔不迭。原来,那进来的人,却正是葛御史同了李供奉、杜拾遗二人,往郊外游春回来,打从莲英儿巷口走过,葛御史就邀他们到自己园中顽耍饮酒。因此不由前门,竟从后园门里进来,一直到锦香亭上,吩咐安排酒肴,不在话下。
  只可怜那钟景期,急得就似热石头上蚂蚁一般,东走又不是,西走又不是,在假山背后,捱了半日。思量那些从人们都在园门上,如何出去得?屁也不敢放一声,心里不住突突的跳。看看到红日西沉,东方月上。那亭子上,正吃得高兴,不想起身,景期越发急了。
  想了一会,抬头一看,见那边粉墙一座,墙外有一枝柳树,墙内也有一枝柳树。心下想道:“此墙内外俱靠着大树,尽可扳住柳条,跳将过去。想墙外,必有出路了。”慌忙撩起衣袂,爬上柳树,跳在墙上,又从墙外树上溜将下来。喘息定了,正待寻条走路。举目四顾,谁想又是一所园亭,比葛家园更加深邃华丽。但见:
  巍巍画栋,曲曲雕栏。堆砌参差,尽是瑶葩琪草;绕廊来往,无非异兽珍禽。珠帘卷处,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扑鼻的兰麝香;翠幌掀时,只见有一圆明明晃晃加的菱花镜。楼台倒影入池塘,花柳依人窥琐闼。恍如误入桃源,疑是潜投月府。
  景期正在惊疑,背后忽转出四个青衣侍婢来,一把扭住道:“在这里了。你是什么人?敢入园中?夫人在弄月楼上亲自看见,着我们来拿你。”景期听了,只叫得一声:“苦。”想道:“这回弄决撒了。”只得向个婢子问道:“你家是何等人家?”内中一个道:“你眼珠子也不带的,我这里是皇姨虢国夫人府中。你敢乱闯么?”景期呆了,只得跟着她们走去。
  看官,你道那虢国夫人是何等人?原来是杨贵妃的亲姊。她姊妹共有四人,因明皇宠了贵妃,连那三位姨娘也不时召入宫中临幸。封大姨为秦国夫人,二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也不要嫁人,竟治第京师,一时宠冠百僚,权倾朝野。三姨之中,惟有虢国夫人更加秀媚。有唐人绝句为证: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原来,那虢国夫人平日不耐冷静,不肯单守着一个妹夫,时常要寻几个俊俏后生,藏在府中作乐。这日,却好在弄月楼上望见个书生,在园中东张西望。这是上门来的生意,如何放得他过,因此叫侍女去拿他进来。景期被四个侍女挟着上楼。那楼中已点上灯火,见那金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供着丈许珊瑚;绣茵锦褥,象管鸾笺;水晶帘,琉璃障,映得满楼明莹。
  中间一把沉香椅上,端坐着夫人。景期见了,只得跪下。夫人道:“你是什么人?敢入我园中窥伺,快说姓甚名谁?作何勾当?”景期想来,不知是祸是福,不敢说出真名字来,只将姓儿拆开含糊应道:“小生姓金名重,忝列泮宫。因寻春沉醉,误入潭府,望夫人恕罪!”虢国夫人见他举止风流,已是十分怜爱。又听他言谈不俗,眼中如何不放出火来!便朱唇微绽,星眼双钩,伸出一双雪白的手儿,扶他起来道:“既是书生,请起作揖。”
  景期此时,一天惊吓,变成欢喜。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夫人便叫:“看坐。”景期道:“小生得蒙夫人海涵,已出万幸,理宜侍立,何敢僭越!”夫人道:“君家气宇不凡,今日有缘相遇,何必过谦!”景期又告了坐,方才坐下。
  侍儿点上茶来。银碗金匙,香茗异果。一面吃茶,一面夫人分付摆宴。侍女应了一声,一霎时,就摆列上来,帘外咿咿哑哑的奏起一番细乐。夫人立起身来,请景期就席。景期要让夫人上坐,自己旁坐。夫人笑着,再三不肯。景期又推让了一回,方才对面坐了。
  侍女们轮流把盏。那吃的肴馔,通是些猩唇熊掌,象白驼蜂;用的器皿,通是些玉斝金瓯,晶盏象箸。奏一通乐,饮一通酒。夫人在席间,用些勾引的话儿撩拨景期,景期也用些知趣的话儿酬答夫人。一递一杯,各行一个小令,直饮到更余撤宴。
  虢国夫人酒兴勃发,春心荡漾,立起身来,向景期微微笑道:“今夜与卿此会,洵非偶然,如此良宵,岂堪虚度乎?”景期道:“盛蒙雅爱,只恐蒲姿柳质,难陪玉叶金枝。”夫人又笑道:“何必如此过谦!”
  景期此时,也是心痒魂飞,见夫人如此俯就,岂有不仰攀之理,便走近身来,搂住夫人亲嘴。夫人也不避侍儿的眼,也不推辞,两个互相递过尖尖嫩嫩的舌头,大家吮咂了一回,才携手双双拥入罗帏。解衣宽带,凤倒鸾颠
  咦!我做小说的,写到此际,也不觉魂飞魄荡,不要怪看官们垂涎咽唾。待在下再作一支“黄莺儿”来摹拟他一番,等看官们一发替他欢喜一欢喜:
  锦帐暖溶溶。髻斜欹,云鬓松,枕边溜下金钗凤。阳台梦中,襄王兴浓。正欢娱,生怕晨钟动。眼矇眬,吁吁微喘,香汁透酥胸。
  两人云雨已罢,交颈而睡。
  次早起来,虢国夫人竟不肯放他出去。留在府中饮酒取乐。同行同坐,同卧同起,一连住了十余日。
  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国夫人清早梳妆,进宫朝贺。是日去了一日,直至傍晚方回。景期接着道:“夫人为何去了一日?”夫人道:“今日圣上因我连日不进朝,故此留宴宫中,耽搁了一日,冷落了爱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桩绝奇的新事,我说与你听,也笑一笑。”
  景期道:“请问夫人有甚奇闻?”夫人道:“今日午门开榜,赐宴琼林,诸进士俱齐,单单不见一个状元。圣上着有司四散寻觅并无足迹。我方才出宫时,见圣上又差了司礼监公公高力士,亲自出来寻了。你道奇也不奇?”景期道:“今科状元还是谁人?”夫人道:“状元是钟景期,系武陵人入籍长安的。”
  这句话,景期不听便罢,听了便觉遍体酥麻,手足俱软。喝了一杯热茶之后,才渐渐有一股热气,从丹田下一步步透将起来,直绕过泥丸宫,方始苏醒。连忙跪下说道:“夫人救我则个!”
  夫人扶起道:“爱卿为何如此?”景期道:“不瞒夫人说,前日闯入夫人园内,恐夫人见罪,因此不敢说出真名字,止将钟字拆开,假说姓金名重。其实卑人就是钟景期。”夫人道:“若如此说,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贺!”景期道:“如今圣上差了高公公出来寻访。这桩事弄大了,倘然圣上根究起来,如何是好?”
  夫人心内想一想道:“不妨,我与你安排便了。如今圣上颇信神仙道术,你可托言偶逢异人,携至终南山访道,所以来迟。你今出去后,就步到琼林去赴宴。我一面差人打关节与高力士,并吾兄杨国忠、吾妹杨贵妃处,得此三人在圣上面前周旋,就可无虞,你放心出去。”
  景期扑地拜将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义海,叫卑人粉骨难报矣。”夫人也回了一礼道:“与卿正在欢娱,忽然分袂。本宜排宴叙别,只是琼林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们,取酒过来,待我立奉一杯罢!”
  侍女们忙将金杯斟上一杯酒来。夫人取酒在手,那泪珠儿扑簌簌掉将下来道:“爱卿满饮此杯。你虽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却奴家恩爱也。”景期也不胜哽咽,拭着泪儿道:“蒙夫人圣恩,怎敢相忘,卑人面圣过了,即当踵门叩谒,再图佳会便了。”
  说罢,接过酒来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两双泪眼儿,互相觑定,两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强分开,各道:“珍重”而别。夫人差两个伶俐侍女,领景期从一个小门里出去。那小门儿是虢国夫人私创,惯与相知后生们出入的所在。
  景期出得这门,踉踉跄跄走上街来。行不多几步,只见街坊上的人,三三两两,东一堆、西一簇的在那边传说新闻。有的说:“怎么一个状元竟没处寻,莫非走在哪里了?”有人说:“就是路上倒尸,也须有个着落,难道总没个影儿?”又有的道:“寻了一日,这时多应寻着了。”又有人道:“哪里有寻着,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礼监高公公出来查了。”又有人道:“还好笑哩,那主试的杨太师着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将军陈元礼处,叫他亲自带了军士捕快人等,领了钟家看下处的老苍头,在城内、城外那些庵院、寺观、妓女人家、酒肆、茶坊里各处稽查,好象搜捕强盗一般。”
  有的取笑说道:“偌大个状元,难道被骗孩子的骗了去不成?”有的问道:“他的家在何处?如何不到他家里去寻?”又有人说:“他家就在乡间,离城只三十里。整日的流星马儿边报一般的在他家来往打探哩。”有人说:“莫非被人谋害了?”又有老人家说:“那钟状元的父亲我曾认得,做官极好。就是钟状元,也闻得说:‘在家闭户读书。’如何有谁家谋害?”那些人你猜我猜,纷纷议论不一。
  景期听了,一头走,只管暗笑。又走过一条街,见有三、四个做公的手拿朱票,满头大汗的乱跑。一个口里说道:“你说有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琼林宴是日里吃的,今年不见了状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爷立刻要通宵厚蜡的大烛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铺家明日到大盈库领价。你道这个差难也不难!急也不急!”那一个说道:“你的还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状元游街,是日里游的。如今状元不知何处去了,天色已晚,仪仗官差了朱票,要着各灯铺借用绛纱灯三百对,待状元游街应用哩!”
  又见几个官妓家的龟子,买了些糕饼儿在手里,互相说道:“琼林宴上,官妓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状元还不到。我家的几个姐姐,饿得死去活来,买这些粉面食物与她们充充饥,好再伺候。”
  景期一一听见,心里暗道:“惭愧!因我一人,累却许多人,如何是好?”低着头又走。只见一对朱红御棍,四、五对军牢摆导,引着一匹高头骏马,马上骑着个内官,后边随着许多小太监,喝道而来。
  景期此时身子如在云雾中,哪里晓得什么回避,竟向摆导里直闯。一个军牢就当胸扭住道:“好大胆的狗头,敢闯俺爷的导子么!”又一个军牢,提起红棍儿劈头就打。
  景期慌了叫道:“啊呀,不要打!”只听得那壁厢巷里,也叫道:“啊呀,不要打!”好象深山里叫人,空谷应声一般。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陈元礼带着军士们,领了钟家的苍头,四处访觅不见,正从小巷里穿将出来。苍头在前望见那闯导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来。却见那军牢要打,便忙嚷道:“啊呀,不要打!”所以与景期那一声,不约而同的相应。
  苍头见了景期,便乱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状元老爷在此了。”那些人听见,一齐来团团围住。吓得那扭胸的连忙放手,执棍的跪下磕头,那内官也跳下马来。这边陈元礼也下马趋来,齐向景期施礼道:“不知是殿元公台驾,多多有罪了。”景期欠身道:“不敢,请问二位尊姓?”陈元礼道:“此位就是司礼监高公公,是奉圣旨寻状元的。”高力士道:“此位就是羽林陈将军,也是寻取状元的,且喜如今寻着了。但不知殿元公,今日却在何处,遍访不见?乞道其故。”
  景期就依着虢国夫人教的鬼话儿答道:“前日遇一个方外异人,邀到终南山访道。行至中途,他又道我:‘尘缘未断,洪福方殷。’令我转来。方才进城,忽闻:‘圣恩擢取。’慌忙匍匐而来,不期公公与将军如此劳神,学生负罪深重矣,还祈公公在圣上面前方便。”高力士道:“这个何须说得。快牵马来与状元骑了,咱们两个送至琼林宴上,然后复旨便了。”说罢,左右就牵过马来。
  原来,高力士与陈元礼,俱备有空马随着,原是防寻着了状元就要骑的。故此说得一声,马就牵到了。三人齐上了马,众军牢吆喝而行,来到琼林宴上,只见点起满堂灯烛,照耀如同白日。
  众人听见:“状元到了!”一声吹打,两边官妓各役,一字儿跪着,陪宴官与诸进士都降阶迎接上堂。早有伺候官捧着纱帽、红袍、皂靴、银带与景期穿戴。望阙谢恩过了,然后与各官相见。
  高力士和陈元礼自别了景期与诸进士,回去复旨。这里宴上奏乐定席,景期巍然上坐,见官妓二人,拿着两朵金花,走到面前叩了一头,起来将花与景期戴了。以下一齐簪花已毕,众官托盏。说不尽琼林宴上的豪华气概。但见:
  香烟袅翠,烛影摇红。香烟袅翠,笼罩着锦帐重重;烛影摇红,照耀的宫花簇簇。紫檀几上,列着海错山珍;白玉杯中,泛着醍醐醽醁。戏傀儡,跳魁星,舞狮蛮,耍鲍老,来来往往,几番上下趋跄;拨琵琶,吹笙管,挝花鼓,击金铙,细细粗粗,一派声音嘹亮。
  掌礼是鸿胪鸣赞,监厨有光禄专司。堂上回放,无非是蛾眉螓首,妙舞清歌,妖妖娆娆的教坊妓女;阶前伺候,尽是些虎体猿腰,扬威耀武,凶凶浪浪的禁卫官军。正是:
  锦衣叨着君恩重,琼宴新开御馔鲜。
  少顷散席,各官上马归去。惟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个,钦赐游街。景期坐在紫金鞍上,三檐伞下,马前一对金瓜,前面通是彩旗,与那绛纱灯,一队一队的间着走。粗乐在前,细乐在后,闹嚷嚷打从御街游过。那看的人山人海,都道:“好个新奇状元,我们京中人,出娘肚皮从没有吃过夜饭,方才看迎状元的。”那景期游过几条花街柳巷,就分付:“回寓。”众役各散。
  次日五更,景阳钟动,起身入朝。在朝房中,与李林甫、杨国忠、贺知章等一班儿相见了。待殿上静鞭三下,明皇升殿,景期随着众官摆班行礼,山呼谢恩。殿上传下圣旨,宣:“新状元钟景期上殿!”鸿胪引钟景期出班升阶,昭仪卷帘,让景期入殿,伏俯在地战兢的奏道:“微臣钟景期见驾,愿吾皇万岁!”
  明皇开言道:“昨日高力士奉旨,言卿访道终南,以致久虚琼筵,幸卿无恙,深慰朕心。”景期叩头道:“臣该万死!”明皇道:“卿有何罪?昨宵朕幸花萼楼饮宴,望见御街灯火辉煌。问时,乃是卿等游街。朕想:‘若非卿一日盘桓,安能有此胜景。’朕今除卿为翰林承旨,卿其供职无怠。”景期叩头谢恩下殿,明皇退朝不题。
  看官听说:“想你我百姓人家,摆了酒席,邀着客人不来,心里也要焦躁。那里有个皇恩赐宴的大典,等闲一个新进小臣,敢丢着一日,累众官寻来寻去,直至晚间方来赴宴,岂不是犯着大不敬了。此时面君,没一个不替他担忧。谁想皇上,不惟不加罪谴,反赐褒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虢国夫人怕根究隐匿状元情弊,未免波及自己。故连夜差人,叮嘱了杨贵妃、高力士、杨国忠等内外维持,哄得明皇置之不问,因此景期面君这般太平。有两句俗语道得好:
  囊中有钞方沽酒,朝里无人莫做官。
  景期出了朝门,便分付长班,备上该用的禀谒名帖,去各处拜客。先拜了杨、李二太师,并几个显要的大臣。然后到锦里坊来拜虢国夫人与葛御史。到得虢国夫人门首下马,门上人接了帖回道:“夫人不在府中,今早奉圣旨宣召入宫未回,留下帖儿罢。”景期道:“相烦多多拜上,说另日还要面谒。”门上人道声“晓得”。景期上马,就吩咐:“到葛御史家去。”从人们应了,摆队前行。
  景期暗想道:“论起葛御史来,我也不须今日去拜他,只为明霞小姐的缘故,所以要早致殷勤,后日可央媒说合。我今日相见时,须先把些话儿倾动他一番。”心里想着,那从人们早到马前禀道:“已到葛御史门首了。”景期下得马来,抬头一看,但见:
  狮石尘封,兽环掩门;只闻鸟雀啁啾,惟有蜘蛛成网。静悄悄绝无一人,一把大锁锁在门上。两张封条,一横一竖的贴着。
  那从人们去寻个接帖的也没有。景期看这光景,一时委决不下。
  毕竟葛御史门首为何这般冷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金马门群哗节度使
  诗曰:
  劈破虚空消恨魂,吸干沧海洗嚣尘。
  近来宇宙惟容物,何处能留傲俗人。
  话说钟景期去拜葛御史,见重门封锁,绝无一人,不知何故?
  看官们看到此处,不要因摸不着头脑心焦起来。只为做小说的没有第二支笔,所以一时说写不及。如今待在下暂将钟景期放过一边,把那葛御史的话,细细说与看官们听。
  却说那葛御史,名太古,字天民,本贯长安人氏。科甲出身,官至御史大夫。年过半百,并无子嗣。夫人已亡,止有一女,名唤明霞。葛太古素性孤介,落落寡合。那富贵利达,不在心上。惟有诗酒二字摆脱不下。平日与学士贺知章、供奉李太白、拾遗杜子美等,一班儿酒仙诗伯,结社饮酒。
  自那日游春回来,拉李、杜二人到园中,太古将景期、明霞二人冲散之后,明日又在贺知章家赏花。通是当时的文人墨士。葛太古与李、杜二人,到得贺家,已是名贤毕集了。一时弹琴的弹琴,下棋的下棋,看画的看画,投壶的投壶,临帖的临帖,做诗的做诗。正是:
  宾主尽一时名胜,笑谈极千古风流。
  众人顽耍了一回,就入席饮酒。对着庭中花开,说的说,笑的笑,欢呼痛饮,都吃得大醉,傍晚而散。别了贺知章,上马各回,只有葛太古与李太白是同路。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小弟今日吃得高兴,又大醉了,与你又是同路,和你不须骑马,携手步回去罢。”太古道:“如此甚妙。”就吩咐从人:“牵着马,跟在后边。”两人在街上大踱。
  看看走到金马门来,只见一骑马,上坐着一个紫袍、乌帽、玉带、金钩的胖大官儿。前面两个军官引导,从金马门内出来。李太白矇眬着一双醉眼,问着从人道:“那骑马来的是什么人,这般大模大样?”从人看了禀道:“是节度使安老爷。”李太白听了,乱嚷起来道:“是安禄山这厮么?罢了!罢了!天翻地覆了。这金马门是俺们翰苑名流出入的所在,岂容那武夫在这里驰骋。”
  葛太古掩他的口不住,那安禄山早已听见。他更眼快,认得是李太白与葛太古二人。就跳下马来,向前道:“请了,学士公今日又醉矣!”葛太古勉强欠身道:“李兄果然又醉,酒话不必记怀。”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葛兄睬那武夫则甚,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谪人世,岂肯与那泼贱的野奴才施礼。”
  安禄山听见,气得太阳穴里火星直爆,也嚷道:“李太白,如何这等欺人太过,我也曾与朝廷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今蒙宣召入朝,拜贵妃娘娘为母,朝臣谁不钦敬。你敢如此小觑我么?”李太白道:“呸!一发放屁!一发放屁!难道一个中朝母后认你这个臭草包为子?葛兄,你看他那大肚子里包着酒、袋着饭、塞着粪,惹起我老爷的性子,将青锋利剑剖开你这肚子来,只那腌臜臭气要呕死了人,怎及我们胸藏锦绣,腹满文章。你那武夫还不回避!”
  安禄山大怒道:“我方才又不曾冲撞你,怎生这般无礼?你道我是武夫,不中用,我道你们这些文官,作几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诗,送与我糊窗也不要。我想我们在外边血战勤劳,你们在里边太平安享,终日吃酒、做诗,把朝廷的事一毫也不理,如今世界通是你们文官弄坏了,还要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只这句话,惹出一个助纣为虐的葛太古来。那葛太古,始初原在里边解纷,听了安禄山这句犯众的话,也就帮着嚷起来道:“你如何说朝廷的事通是我们文官坏的?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克敛军粮,虚销廪饩。劫良民,如饥鹰攫食;逢劲敌,如老鼠见猫。若没有我们通今博古的君子来发布指示,你那些走狗凭着匹夫之勇,只好去垫刀头。”
  李太白拍手大笑道:“葛兄说得好,说得好,我们不要理他,竟回去罢!”又对从人们道:“你们也骂那奴才几声,骂得响,回去赏你们酒吃;骂得不响,回去每人打三十板。”
  那些从人怕李太白回去撒酒风真正要打,只得也一齐骂起来。千武夫,万草包的一头走一头骂,跟着葛、李二人去了。气得安禄山死去活来,叫军士扶上了马,吩咐:“不要回第。”竟到太师李林甫府中来。
  门上人通报了,请禄山进去。一声云板,李林甫出来与禄山相见。林甫道:“节度公为何满面愠气?此来必有缘故。”
  禄山尚自气喘喘的半晌做声不得,直待吃了一道茶,方才开言道:“惊动老太师多多有罪。禄山因适才受了两个酒鬼的恶气,特来告诉。”林甫道:“什么人敢冲撞节度公。”禄山道:“今日圣上在兴庆宫与贵妃娘娘饮宴,禄山进去,蒙圣上赐酒三觞。从金马门出来,遇了李太白、葛太古二人,吃得烂醉,开口就骂。”遂将适才的言语一一告诉出来。林甫听了道:“天下有这等狂放之徒,如今节度公又将怎样?”禄山道:“不过要求太师与禄山出这一口气。”
  林甫沉吟一会想:“葛太古曾拒绝我亲事,正要算计他。不想他自己寻出这个对头来,正中机谋。”便笑一笑道:“节度公,我想葛太古这厮,摆布他甚是容易。只是李白这酒鬼,倒难动摇他。”禄山问道:“李白为何难动摇呢?”林甫道:“他恃着几句歪诗儿,圣上偏喜欢他。旧年春间,圣上在沉香亭赏牡丹,叫李白做了什么《清平调》,大加叹赏,赐了一只金斗。他就在御前连饮了三斗,醉倒在地。自称:‘臣是酒中之仙,喝叫高力士公公脱靴。’是日醉了,圣上命宫人念奴扶出宫去,着内侍持了金斗、宝炬送他回院。这等宠他,我和你一霎时,如何就动弹得?”
  禄山道:“圣上却怎生如此纵容他?”林甫笑道:“节度公的洗儿钱尚然纵容了,何况这个酒鬼?”禄山也笑了一声道:“如今先摆布那葛太古,太师如何计较?”林甫道:“这有何难,你作成一本,劾奏太古诽谤朝政,谩骂亲臣。激起圣怒,我便从中撺掇。那老儿看他躲到那里去?待除了葛太古,再慢慢寻那李白的衅端便了。”禄山道:“都承太师指教!只是那桩事不可迟延,明日朝房早会。”说完,两个作别。
  明早,各自入朝。禄山将参劾葛太古的本章呈进,明皇批下:“内阁议奏。”李林甫同着众官,在政事堂会议。林甫要将葛太古谪戍边卫山中。又有几个忠鲠的官儿,再三争辩,议将葛太古降三级,调外任用,谪授范阳郡佥判。议定,复行奏闻,圣上允议。
  旨意下了,早有报房人报入葛太古衙内。葛太古看了圣旨,忙进内向明霞小姐说知。道:“我儿,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马门经过,乘醉骂了安禄山。那厮奏闻圣上,将我谪贬范阳佥判。我平日对官位最看得恬淡,那穷通得失,倒也不在心上。只是我儿柔姿弱质,若带你赴任,恐不耐跋涉之劳;若丢你在家又恐被仇家暗算。去就难决,如何是好?”
  明霞听说,眼含着泪说道:“爹爹仓卒遭谴,孩儿自当生死不离。况孩儿年幼,又无母亲在堂,家中并无别个亲人照管。爹爹不要三心两意了,儿死也要随着父亲前去的。”太古道:“既是如此,也不须胡思乱想,吩咐家人、侍女们一齐收拾,服侍你随我去便了。”
  里边说话,外边早有家人进来传说:“大司马差着官儿,赍了牌票,来催老爷动身,要讨过关结状哩!”太古道:“你去回复他,说我明早就起行,不须催促。”家人应了出去。又有人进来道:“安禄山差许多军士,在门首乱骂。我们向前与他讲,倒被他打哩!”太古道:“这个小人不要睬他便了。”差人一面去催车辆、人夫、牲口,一面在家忙忙收拾了一日一夜。
  次早,拜辞了家庙,吩咐家人、侍女:“都随往任所。一来路上好照管服侍,二来省得留在家中,恐又惹出是非。”只留一个精细的家人,并毛老儿在家看守。将前门封锁了,止许看家的在后门出入。自己拂衣上马,小姐登舆,随从男女,各自纷纷上了车辆、牲口。将行装拴束停当,行出都门。
  只见,贺知章、杜子美,与那起祸的李太白,与一班平日相好的官员,都在十里长亭饯别。太古叫车辆先行。自己下马与众相见。各官奉上酒来,太古一一饮了。又赠了许多饯别的诗章。各各洒泪上马而别。
  太古赶上了小姐一行人,一程程走去,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范阳郡佥判衙门上任。
  毕竟葛小姐与钟景期后来如何相逢?待下回慢慢说来,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