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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三届)第二夜国色天香 中4

fu44.com2014-06-28 17:15:51绝品邪少

第十卷钟情丽集  时有辜生者,辂其名,本贯广东琼州人氏,丰姿冠玉,标格魁梧,涉猎经史,吞吐云烟,其士林之翘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尔有祖姑,适临高黎氏,乃子奉朝廷命而为土官,即尔之表叔也。经今数载,音问杳然,疏间之甚也。孔子云:『亲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此人道之当然。  即辰春风和气,景物熙明,聊备微货,代我探访一度,以将意耳。」生唯唯听命,收拾琴书,命仆僮佑哥从行。  生既至,入谒表叔,见之尽礼。乃引赴中堂,进拜祖姑暨婶并诸兄弟,皆相见毕。于是诸亲劳苦,再三询及故旧,生一答之,尽恭且详。乃馆生于西庑清桂西轩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晖堂,揖祖姑,适瑜侍焉,将趋屏后避生,祖姑止之,曰:「四哥,即兄妹也,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阶与生叙礼。生窃视之,颜色绝世,光彩动人,真所谓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后,祖姑甚钟爱生,晨昏命生与瑜侍食左右。一日,谓生曰:「诸生久失训诲,汝叔屡求西宾无可意者。幸子之来,姑舍此发蒙,一二年间回,不晚矣。」复顾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与之,勿以吝啬。」女唯唯听命。生亦拜谢。然生虽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动静有常,言词简约,生心知,不敢有犯,又以亲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择日设帐,生徒日至。虽注意于书翰之间,而眷恋之心则不能遏也,累累行诸吟咏,不下二三十首。不克尽述,特揭其尤者,以传诸好事者焉。是夜,坐舒怀二律,诗曰:「连城韫匮已多时,耻效荆人抱璞悲。白璧几双无地种,灵台一点有天知。青灯挑尽难成梦,红叶飘来不见诗。寂寂小窗无个事,娟娟斜月射书帏。」  又:「多愁多病不胜情,怅味萧然似野僧。绿绮有心知者寡,箜篌无字梦难凭。带宽顿觉诗腰减,身重应知别恨增。独坐小窗春寂寂,感怀伤遇思匆匆。」  一日,生命侍僮佑哥问瑜娘取槟榔,遂以蜡纸封蜜酿者十颗馈生,并标书于其上曰:「进御之余,敬以五双奉兄,伏乞垂纳。」生但谓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识字也,见之,大悦曰:「西厢之事,可得而谐矣。」乃制《西江月》一词,命佑哥持以谢云:「蜡纸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题封。谓言已进大明宫,特取余甜相奉。  口嚼槟榔味美,心怀玉女情浓。物虽有尽意无穷,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复继之以诗曰:「有美兰房秀,嫣然迥不群。清才谢道韫,美貌卓文君。秋水娟娟月,春空蔼蔼云。何当阶下拜,珍重谢深恩。」  女见之,微微而哂,就以云笺裁成小简以复云:「感承佳作,负荷良多,第以白雪阳春,难为和耳。」生得此简,欢喜欲狂,不觉经史之心顿放,花月之思愈兴,他无所愿也,惟属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间寻便,欲以感动于瑜。然瑜驯谨稳实,生挑之,不答;问之,不应,莫得而图之。  一夕,月初出,叔婶会饮于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挥之,使先行。生徐徐后至兰房东轩之隅碧桃树下,遇瑜独归。生曰:「五姐何归之速耶?」瑜曰:「倦矣,故归。」生曰:「久怀一事,欲以相闻,不识可乎?」女以他辞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羡,健羡!」生曰:「不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惭,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桃下之遇,不果所怀,遂制平韵《忆秦娥》以泄悒怏之意云。  「亿秦娥,忆秦娥,无意奈渠何!一场好事,从此蹉跎。  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毕竟闲过。」  一日,生在外馆,女潜入其所居之轩,发其书笥,见所作之诗词,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记归录,至「白璧」「灵台」之句,感叹移时。及察见生之容色变常,饮食减少,颇怜之焉。  一夕,女晚绣绿纱窗下。生行过窗外,偶念周美成词「些小事,恼人肠」之句,瑜隔窗问曰:「四哥何事恼愁肠也?盍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归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  女曰:「何不拨之乎?」生曰:「谁肯与我拨之?」女笑而不答。生欲进而与之语,自度不可,于是退居轩间,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花心动》词以识其事:「万绪千端,恼人肠肚事,有谁共说?多丽多娇,有意有情,特地为人撩拨。绿纱窗晚珠帘卷,绣床上描花模月。如簧语,一声才歇,千愁顿雪。  惟恨衷肠未竭。空惆怅,归来又成间绝。一片乍灭,千种仍生,拥就心头如结。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设?休猜讶,不是狂蜂浪蝶。」  生命侍僮持以示女。女览之,掷地曰:「我本无此意,四哥何诬人也!」僮归以告。生殆无以为怀,乃于轩之西壁墨一莺,后题一绝于上云:「迁乔公子汇金衣,独自飞来独自归。可惜上林如许树,何缘借得一枝栖?」  见者谓其题莺,殊不知其托意于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碧桃偶过生轩,归谓瑜娘曰:「向来见西边轩里琼州官人画一鸟于壁上,甚是可爱。」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轩,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词,书于片纸之上,置于几间而归。诗曰:「金衣今已换人衣,开口如啼却不啼。自是傍墙飞不起,休悲无树借君栖。」  生归,见瑜所和之诗,正想象间,忽见绛桃持一简至。生视之,乃《喜迁莺》之词也。  「娇痴倦极,御柳困花柔,东风无力。桃锦/才舒,杏花又褪,种种恼人春色。不恨佳期难遇,惟恨芳年易。不堪据处,有东流游水,西沉斜日。  记得此意,早筑盟坛,共定风流策。也不难,愁更休烦梦,务要身亲经历。欲使情如胶漆,先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厢待月,蓝田种璧。」  生得此词,大喜过望,愿得之心逾于平昔,每寻间,便思与女一致款曲,终不可得。  后二日,表叔赴县,婶又宁归,女乃潜出,直抵生轩。生偶辍讲而归,适瑜在焉,揖而谢曰:「往日之词诚/能践之,虽死无憾。」瑜曰:「前词聊以宽兄之意耳,岂有他哉?」生曰:「所为『身亲经历』者,果历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  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谓瑜曰:「辂自二月来抵仙乡,今则□荚已三更矣。自从见卿之后,顿觉魂飞魄散,废寝忘餐,奈何无间可乘。今蒙下顾寒窗,而辂偶出适归,抑且不先不后,岂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见拒,此辂之所深不识也。」瑜曰:「兄言良是,妾岂不知而为是沽娇哉?抑以人之耳目长也。」生曰:「为之奈何?」瑜曰:「俗言心坚石也穿,但迟之岁月而已。」  生曰:「青春易掷,若迟之以岁月,岂不错过了时节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偏浅/,无有深谋/远虑,在兄之图之,则善矣。」言未已,忽闻众声喧哗,遂遁去,不得再语。生乃制《浣溪沙》以记其事云。歌曰:「云淡风轻午漏迟,昼余乘兴乍归时,忽惊仙子下瑶池。  有意鸧窗下语,无端百舌树梢啼,教人如梦又如痴。」  一日,生陪叔婶宴于漱玉亭中,生辞倦先归。和乐堂侧闻有讽诵声,生趋视之,见瑜独立蔷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谢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幸之甚那!宁不念其轻香嫩色之时也?」生曰:「轻香嫩色时不能伫赏,及其已落而后拂之而惜,虽有惜花之心,而无爱花之实,与薄幸何异?」  女不答。生曰:「往日『图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觉人声稍近,遂隐去。生作《减字木兰花》以思其实焉。  「小亭宴罢,偶到蔷薇花架下。忽惊兰香,独立花阴纳晚凉。  手拈花瓣,轻轻整顿频频看。花落花开,厚薄之情何异哉!」  又一夕,叔婶俱赴邻家饮宴,生独视轩中,怅怅然若有所失。正忧闷间,忽见瑜娘掀扉而入,谓生曰:「兄何忧之多耶?」生曰:「愁何足惜,但肠断为可惜耳。」女曰:「何事肠断?」生曰:「尽在不言中。」女曰:「妾试为兄谋/之。」生曰:「卿言既许矣,不可只作一场话柄,恐断送人性命。惟子图之。  」女曰:「兄尚不念图,况妾乎?」生曰:「辂图之熟矣。」  女指墙,谓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虽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数仞之墙,何足道哉!」女曰:「所能图者,其计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达之路。女曰:「是不言也,妾之一心,惟兄是从而已。事若不遂,当以死相谢。第恐兄之不能践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欢,女不从。正反复间,忽闻叔婶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凤凰台上忆吹箫》之句以示女云:「水月精神,乾坤清气,天生才貌无双。算来十洲三岛,无此娇娘。堪笑兰台公子,虚想象,赋咏《高堂》。何如花解语,玉又生香。  茫茫!今宵何夕,亲曾见□娥,降下纱窗。又以将合,风雨来访。记得何时,约言难践,空愁断肠。  肠断处,无可奈何,数仞危墙!」  生念瑜娘之言,欲实其心,奈何无路可达。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晖堂安寝,则身可通矣。」遂称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诈之曰:「近来数夜卧此轩间,才瞑目,便见鬼魅或牛头马面等来相击闹,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为意。昨夜又梦一长牙者,语余曰:『明日大王来请你,你勿复起。』不觉今日身体沉重,不能起也。」叔闻此语,大惊,遂移之东轩,命其小子名铭者伴生寝焉。生思念:「本欲设计寻入中堂,只得移向东轩,无以异于西轩也。」至夜半,佯狂大叫。举家惊视,生良久始言曰:「向见一人冠黄巾,同昨所见长牙者坐,骂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强要起。』黄巾者曰:『大王请先生去作平贼/露布尔,无他也。』言未已,又见一红发尖嘴者至,曰:『连忙去,无羁滞。』将促余出,我与□敌良久,喜诸人起来,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闻言大惊,令请良巫祈禳。生乃厚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卧,恐性命难保。  除非移入中堂,则无事矣。」彼时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渐安,日则肄业于轩间,夜则归宿于堂上。  一日,夜静,生步入兰房西室之前,正见瑜于月桂丛边焚香拜月,生立墙阴以听之。吟:「炉烟袅袅夜沉沉,独立花间拜太阴。心事不须重跪诉,□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讫,突见生至,且惊且喜曰:「闻兄被魅,今安能到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此会乎?」乃相与携手入室,明灯并坐。生熟视之,容貌愈娇,肌肤愈莹,情不能忍,乃曰:「我肠断尽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坚意不从,曰:「妾与兄深盟密约,惟在乎情坚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间也。苟以此为念,则淫荡之女者也。淫荡之女,兄何取焉!」生曰:「卿虽不从,辂之至此,设使他人知之,宁信无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虽不能自持,然见其议论,生亦喜其秉心坚确,不得已而从,遂相与坐谈。女曰:「妾尝读《莺莺传》、《娇红记》,未尝不掩卷叹息,但自恨无娇、莺之姿色,又不遇张生之才貌。见兄之后,密察其气概文才,固无减于张生,第妾鄙陋,无二女之才也。」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当时莺莺有自选佳期之美,娇红有血渍其衣之验,思惟今日之遇,固不异于当时也。而卿之见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迹,不足以当清雅之意耳,将欲深藏固蔽,以待善价之沽焉?」女正色而言曰:「妾岂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欲相期美满于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图片时之乐,玉壶一缺,不可复补,合卺之际,将何以为质耶?」生曰:「此事辂任之,勿虑也。  但不如此不足以大情之交孚,卿请勿疑。」女曰:「谚语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正此之谓也。兄自此勿复举矣。」生兴稍阑,乃口念《菩萨蛮》以赠之:「不缘色胆如天大,何缘得入天台界?辜负阮郎来,桃花不肯开。  芳心空一寸,柔肠千万束。从此问花神,何常苦逼人。」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借问朝云暮雨,何如地久天长?殷勤致语示才郎,且把芳心顿放。  苦恋片时欢乐,轻飘一点沉香。那时三万六千场,乐汝无灾无障。」  生自后每遇瑜娘,委道百端,略不经意。一见生有异志,则正言厉色以拒之。又作《望江南》词以示生焉。  「堪叹宝到碧纱厨。一寸柔肠千寸断,十回密约九回孤,夜夜相支吾。  驹过隙,借问子知乎?弱草轻尘能几许,痴云阁雨待何如,后会恐难图。」  生情不能已,复继之以诗一绝云:「青鸾无计入红楼,入到红楼休又休。争似当初不相识,也无欢喜也无愁。」  女见此诗,笑曰:「兄岂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岂不喻?但以兴逸难当,姑排遣之耳。」暨晚,生归独坐,自思:「费尽心机,得达女室,终不见从,必无意于己也。」  至夜,复思:「不如与女作别。」至,则长吁短叹,凭几而卧,终不与女一言,问之亦不答。百般开喻,逼勒再三,始一启口曰:「我今夜被你断送了也。」女大悟,谓生曰:「兄果坚心乎?」生曰:「若不坚心,早回去矣。」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于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闺,一十七岁于兹矣。  今夕以情牵意绊,不得已,以千金之体许之于情人辜辂者,非惟有愧于心,亦且有愧于月也。敬以月下共设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无负斯心,永远无琋也。苟有违者,天其诛之。」祝罢,挽生就寝,因谓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无知,正昔人所谓『娇姿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  望兄见怜,则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与并枕同衾,贴胸交股。春风生绣帐,溶溶露滴牡丹开;檀口婐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温。曲尽人间之乐,不啻若天上之降也。虽鸳鸯之交颈,鸾凤之和鸣,亦不足形容其万一矣。辗转之际,不觉血渍生裙,乃起而剪之,谓生曰:「留此以为他日之验。」生笑而从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词以赠生云:「平生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玉生瑕。  霎时丧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祝君千万莫忘情,坚着一钩新月带三星。」  生亦口念《菩萨蛮》以赠女云:「春风桃李花开夜,烛烧凤蜡香燃麝。鱼水喜相逢,犹疑是梦中。  感情良不少,报德何时了。细君问莺莺,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词,谢曰:「妾今溺于兄之情爱中,故至丧身失节,殊乖礼法,非缘兄亦不至此也。幸为后日之图,则妾之所托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为我而丧,犹当铭肝镂骨以报子之深恩矣,岂肯负月下之盟耶?」  自后生夜必至。一夕,谓女曰:「我以亲托于门下,人皆罔知,诚/恐他日此事彰闻,亲庭谴责,何颜重上春晖堂乎?」  瑜曰:「妾虽女流,亦颇知礼,岂不知韫椟之可嘉,失节之可丑乎!以子之情牵意绊,以至于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寻奉巾栉于房帏之中。事若不果,当索我于黄泉之下矣。」遂相与泣下数行。又一夕,生复赴约,女目生良久,曰:「观子之容色辞气,决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帏,则虽不得为命妇,亦不失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纵使金玉堆山,田连阡陌,非所愿也,惟兄之是从而已。」生感其节义,作诗以赠之:「水月精神冰雪肌,连城美璧夜光珠。玉颜偏是蟾宫有,国色应言世上无。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软绣模糊。何当唤起王摩诘,写出和鸣鸾凤图。」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深感阳和一气嘘,吹开玉砌未生枝。合欢幸得逢青史,快睹曾应失紫芝。碧沼鸳鸯交颈处,妆台鸾凤下来时。此情共誓成终始,莫把平生雅志亏。」  初,瑜父选民间女之艳色者以为媵,得八人焉。分四与瑜:曰碧桃,曰绛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与琼:曰腊梅,曰月梅,曰红梅,曰素梅。父命母诲之。自瑜交通生后,四桃心怀忧惧,惟恐事泄,罪及于已。一日,四桃上书谏曰:「娘子生长名门,深居幽阃,世荣封袭,家极华腴。况兄神态芳菲,懿德清淑,才华充赡,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誉昭彰于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却乃失节丧身,理义有亏,彝伦败琋。倘或闺中事露,门外风闻,非惟有损于己身,抑且玷辱于父母。亲庭谴责,他人笑讥,名节荡然,性命难保。诚/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后悔难追,噬脐莫及。苟能先事改过自新,勿蹈前非,待时而动,则娘子幸甚,妾辈亦幸甚!」  瑜得书,览毕,喟然叹曰:「尔言良是,但余以死许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谅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岂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辈终当去矣。」瑜泣而谕之曰:「余与辜生牵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  虽苏张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则去。」四桃同泣而应之曰:「妾辈侍奉闺帏,已非一日。娘子开心见诚/,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补报无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辈安能独存哉?誓必不相负也。」乃相抱唏嘘而泣。久之,拭泪吟诗一首,以释闷云。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诗并四桃所谏书以示。生读之赧然。诗曰:「一轮明月本团圆,才被云遮便觉残。欲把相思从此绝,别君容易望君难。」  自后,暮聚晓散九月余,温存缱绻之情,益以加矣。不觉大火西流,金风又起。父母以生久别,遣仆持书促归甚急。生得书,言之叔婶,治装行为归计。生至夜复抵女室,告以将别之由。二人不忍相别,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泪曰:「第无伤感,且尽绸缪,未知后会何时也。」生曰:「我去三两月,必至再来,子毋劳苦构思成疾,此时暂别而已。」女吟诗二绝以别生云:「乌啼月落满天霜,执手相看泪满眶。明月相如归去也,文君从此倍凄凉。」  又诗「秋雨梧桐叶落时,悲秋怀抱正凄凄。多情自古伤离别,莫笑莺莺减玉肌。」  生乃以玉耳环馈女,并留题一绝云:「黄雀衔来已数年,别时留取赠婵娟。莫将闲事劳心曲,常把佳音在耳边。」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锭、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条、裙带二十双并词一阕以赆生。词名《柳梢青》:「南陌花残,西厢月暗,风雨凄凄。见说君归,顿松金钏,暗减玉肌。  吁嗟后会难期,将何物,表人别离。万斛离愁,千行情泪,两地相思。」  生亦立缀排十韵,以赠女别云:「驱驰来戚里,特地探仙乡。推馆开纱帐,拦阶随雁行。二天恩不断,一德感难忘。况复蒹葭质,亲陪兰蕙旁。尘埃沾洁节,襟袖染余香。月下深盟固,花边思语长。绝胜鱼得水,何异凤求凰。只谓欢娱永,谁知归思忙。百年终有在,一旦不须伤。若问重来日,花黄与菊香。」  生别,至家后,行止坐卧,无非为女记忆也;经书、家事,略不介意,终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迈游」,山明水秀,多生佳丽。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丽超群。其俗有纺纱场之习,生尝游畋其间,与之亦相好也。生有诗以赠之曰:「生长茅茨在迈游,微香两字动炎舟。玉般温润千般馥,花样娇妍柳样柔。巧笑千金苏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也知好事人人爱,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缉知生归,意其必访己也,日日候待,杳无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温飞卿体作《懊恨曲》以怨之云:「莲藕抽丝哪得长?萤火作灯哪得光?薄幸相思无实意,可怜蝶粉与蜂黄。君何不学鸳鸯鸟,双去双飞碧纱沼。兰房白玉尚缥缈,何况风流云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贵财贱德君知么?夭桃浓李虽然好,何似南山老桂柯。悠悠万事回头别,堪叹人生不如月。  月轮无古亦无今,至今长照丁香结。」微香亲书于鸾笺之上以寄生。适生之友王仲显与生检阅诗书,得此曲,问:「谁之笔也?」生以实告。遂与王生共探之。  微香以生久别,见生大喜,而生忧闷之心凄然可掬。  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诘生。  至夜,王生倦而寝矣。微香谓生曰:「自从君之别妾也,不觉乌兔沉东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闻君归,喜动颜色,思得一见而无由。  今夜既蒙垂顾,正当缱绻以偿契阔之情,而君之短叹长吁、愁然不乐,何也?岂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变故易,以故变新难。」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临邑,所寓者得非临邑之人乎?」生曰:「然。」  复问:「女为谁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语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于人,斯可矣。」微香指灯而言曰:「我若违子之祝,有如此灯。请言之,勿虑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叹息而言曰:「此女无双也。其面圆而光,其质富而温,其目淡而澄,其声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亲见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亲有善穿珠者,前日往临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闻其善诗,有作赠君否?」生乃诵其《柳梢青》与微香,微香击节叹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视我如土芥,宜乎!」乃缀《满庭芳》一阕以赠生:「月下歌声,风前愈觉,遥思当日风流。枕边言语,尤记在心头。玉佩玎珰,别后空惆怅,永巷闲幽。  行云去,才离楚岫,却又入瀛洲。  仙境里,奇逢姝丽,端好绸缪。羡金桃玉李,凤偶鸾俦。一个文章清雅,一个体态娇柔。谁念我,雕栏独倚,一日似三秋。」  生观讫,答谢曰:「余受卿之情不为不多,负卿之罪不为不少。  」立缀《木兰花》一阕以答之:「念当时行乐,乌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门,柳边深巷,弄笛三声。毕声断,柴门启,见花颜玉脸笑相迎。喜气春风习习,歌喉山溜泠泠。  自从别后阻归程,非是我无情。奈故思漫漫,新欢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谁评?从今长揖谢芳卿。肠断纺纱场上,月轮依旧光明。」  明日,生与王仲显回归。抵家后,因念微香之语,乃赋长歌一篇以贻之云:「我生幸值升平时,春风和气长熙熙。幸今喜在繁华地,山水清佳人秀丽。此生此世岂徒然,好展情怀乐所天。不须贪富贵,何必求神仙。万岁虚生耳,纵有千金亦须死。世间万事非所图,惟慕娇娆而已矣。  君不见卓文君,至今千载芳名传。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人生年少不再来,人生年少早开怀。  黄金买笑何足吝,白璧偷期休更猜。我曹不是风流客,懒向金门献长策。脚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倾城求未得。  亲家有貌倾长城,养在闺门十八龄。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颜花貌最娇婷。春山远远秋波浅/,嫩笋纤纤红玉软。  暗麝芬芬百合香,绿云绕绕双乌绾。上迫能字卫夫人,下视工诗朱淑真。柳絮才华应绝世,梅花标格更超群。  云闺雾阃深深处,罗帏锦/帐重重贮。绝似□娥住广寒,世人有恨无由睹。记得春光三月天,曾寻流水到桃源。  春晖堂上分明见,晚绣窗前款语言。僮仆往来传意绪,诗词络绎通情素。数向花前密约时,同于月下深盟处。  烛摇红影照兰房,香喷清烟袭象床。一线枕痕生玉晕,碧梧枝上凤求凰。芳情百纽丁香结,真心一点蔷薇血。  个中顿觉两心知,妙处偏难向人说。朝朝暮暮恋高唐,忘却人间日月忙。回首白云归思切,金刀寸寸断人肠。  美满恩情呻吟绝,消魂怕唱阳关迭。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云归楚峡。香罗玉带又何时,惆怅西风泪湿衣。  旧折牵连推不去,新愁构结有谁知?惟有多情旧知已,每把甘言慰愁耳。素承佳惠感难忘,自觉违心惭不已。  徐徐思后更思前,回首西风一怅然。应是前生曾结种,今生偏得美人怜。」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众口称夸,乃作手卷以赠生焉,名《双美》,请画图于其首。微香又摅妙思,作《并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复继之以长歌一篇,以传好事者:「琼南人物倾天下,才子佳人两无价。吴门越里何足数,蓬岛瑶池此其亚。画堂重重闭广寒,青牛孛白马跃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腻体香肌尽弱兰。弱兰潘岳今何许,听说琼林鸾凤侣。凤友鸾朋绝世无,一双两好真无比。天与风流年少郎,声名籍甚动炎荒。  风流骥子麒麟种,绘句文章锦/绣肠。生来洒落起尘俗,绣虎雕龙总入目。万卷诗书千首词,儒林声价佥推独。  」  「清风明月四清香,胜景名山足遍经。曾向朱崖开绛帐,忽从戚里遇娇婷。娇婷自是豪家子,长养绮罗丛队里。天上丽质自超群,百媚千娇谁与比。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春山淡淡横蛾黛,戛玉铿金满箱帙。光风溜溜泛崇兰,碧涧溶溶淄皓月。  久擅芳名荡海天,风流年少总夸妍。笑他有眼何曾见,羡子相逢岂偶然。偶然相逢真奇遇,时人哪得知幽趣。  红叶飘时传丽情,绯花泛水知山路。直入蓬莱第一层,云轩谒拜许飞琼。鲛绡帕上题佳句,鹊尾炉前结好盟。  黄莺唤友迁乔木,丹凤求凰栖翠竹。醉风芍药暗生香,着雨夭桃红杏肉。绝似□娥降月宫,宛如神女下巫峰。  翻嫌月殿非人世,却笑巫山是梦中。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偿此风流债。负兹通古通今才,遇此倾国倾城态。  倾国倾城世无多,通古通今谁复过。绝胜兰香伴张硕,宛然萧史共秦娥。秦娥萧史虽无比,不过如斯而已矣。  天香国色产南方,不让中州独专美。嗟予与子素相知,记纺纱场夜月时。求作狂歌赞并美,聊传盛事记佳期。  」生自别瑜娘之后,倏尔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  奈鳞鸿杳绝,后会无期。是月某日,适值祖姑生旦,乃托所亲于父母曰:「某日祖姑诞辰,理当往贺。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之往庆之耶?」父从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于是复馆生于清桂西轩之下。生遍窗口轩如故,诗画若新,惟庭前花木有异耳。  不胜旧游之感,遂吟近体一律以寓意云。诗曰:「一年两度谒仙门,前值春风后值冬。草木已非前度色,轩窗还是旧游踪。重临桃柳三三径,专忆高唐六六峰。知是盟言应不负,虚言万事转头空。」  生至数日,不能与瑜一语。因设卧中之计,尚未克果,而祖之寿日届矣。乃制《千秋岁令》一首以庆寿云:「菊迟梅早,报道阳春小。坡老说,斯时好。北堂萱草茂,南极箕星皎。人尽道,群仙此日离蓬岛。  宝日红光耀,金兽祥烟袅。丝竹嫩,蟠桃老。永随王母寿,却笑籛浽夭。画堂年年,膝下斑衣绕。」  后一日,生侍祖姑于春晖堂上,忽见堂侧新开一池,趋往视之,正见瑜倚墙而观画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岂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于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迹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与诉其间阔之情、梦想之苦,自未及酉,双双不离。辄闻婶唤之声,女遂辞去,复顾生云:「自此路可以达妾室,兄其图之。」生颔而归馆。  至更深夜静,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时女已睡熟矣。  生扣窗良久,女始惊觉,欣然启扉相迓,谓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绝,方凭几而卧,不觉酣矣。」生问:「诗安在?」乃出以示生。诗曰:「月娥霜宿夜漫漫,鬓乱钗横特地寒。有约不来过夜半,月移花影上栏杆。」  生览毕,亦口点律诗一首云:「再到天台访玉真,入门一笑满门春。罗帏绣被虽依旧,璧月琼枝又是新。可喜可嘉还可异,相恰相爱更相亲。何当推广今宵事,永作天长地久人。」  女亦和云:「洞房今夜降仙真,软玉温香满被春。慢说别离情最苦,且夸欢会事重新。意中有意无他意,亲上加亲愈见亲,欲得此情常不断,早寻月下检书人。」  自是,二人眷恋之情,逾于平昔。一日,生携微香手卷示瑜。看未毕,怒曰:「祝兄勿多言,却又多言!妾之名节扫地矣!」生解说百端,女终不与一言。后夜复往,坚闭重门,无复启矣。女方悔己前非,咎生薄幸,终日闭门愁坐,对镜悲吟,一二日间才与生相见。见之,亦不交半语。凡半月间,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满怀,大失所望,乃述近体一律以示之。诗曰:「巧语言成拙语言,好姻缘作恶姻缘。回头恨□章台柳,赧面惭看大华莲。只谓玉盟轻荡泄,遂教钿誓等闲迁。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归纺场之情人乎?」  生曰:「卿何为出此言也独不记月下深盟乎?且辂当时不合失于漏泄,罪咎固无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过而阻来者之大事乎?」瑜拜谢曰:「兄之心金石不渝,妾之怒聊以试兄耳。」亦续吟一律云:「一洗前非共往愆,从今整顿旧姻缘。声名荡漾虽堪怨,情意殷勤尚可怜。任是春光先漏泄,忍教月魄不团圆。莫言幽约无人会,已被纱场作话传。」  自此之后,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开评论,瑜曰:「微之才调何如?」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过微芳小艳而已,岂敢与卿争妍媸也?正昔人所谓西施、王嫱争洗脚脸与天下妇人斗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长相思》词一阕以戏生。词曰:「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云雨间,谁怜凤偶闲?歌已阑,乐已阑,才向瑶台觅彩鸾,金波依旧团。  」一夕,天色阴晦,生与瑜待月久之,乃同归室,席地而坐,尽出其所藏《西厢》、《娇红》等书,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厢》如何?」生曰:「《西厢记》,不知何人所作也。记始于唐元微之,尝作《莺莺传》并《会仙诗》三十韵,清新精绝,最为当时文人所称羡。《西厢记》之权舆,其本如此也欤?然莺莺之所作寄张生:『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愁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此诗最妙,可以伯仲义山、牧之,而此记不载,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语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又问:「《娇红记》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间曲新,井井有条而可观,模写言词之可听,苟非有制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诸小词可人者,仅一二焉。子观之熟矣,其中有何词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诚/有之。」生曰:「何在?」曰:「离有悲欢、合有悲欢乎!」生笑曰:「夫离别,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剑对樽酒,犹不能无动于心,况子女之交者!其曰离有悲,固然也;离有欢,吾不之信也。至若会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虽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处,而喜气欢声亦有不期然而然者,况男女交情之深乎?谓之合有欢,不言可知矣;谓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为佳?」  生曰:「『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洒向阳台化作灰』一诗而已。」瑜曰:「与其景慕他人,孰若亲历于己?妾之遇兄,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间而已。他日幸得相逢,当集平昔所作之诗词为一集,俾与二记传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写怀云。歌云:「西江月上团团,锦/江水上潺潺,荒坟贵贱总摧残,回首真堪叹。回首真堪叹,可怜骨烂名残。须要留情种在人间,付与多情看。待月情怀,偷香手段,这般人真好汉。想崔张行踪,忆温娇气岸,相对着肠频断。此情此意,我尔相逢岂等闲。须教通惯,休教明判,若还团我们,且作风流传。」  初交通后,收敛行踪,无罅隙之议,故人无知者。因其再至,情欲所迷,罔有忌惮,一家婢妾,皆有所觉,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礼诸婢,欲使缄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设归计,尚未果也。忽一婢惧事露而罪及己,窃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驯谨达礼,必无此事,反笞其婢。自是众口渐息。时又叔婶同寓别馆,祖姑昏耄,不知防备,始大得计,略无畏惧之心,暮乐朝欢,无所不至。  一日,生与女同步后园暗雨轩中,徘徊观竹,正谈谑间,而瑜之弟黎铭值而见之。生大骇,恐言于叔婶,乃厚结铭心。  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铭尝问取,生不之与,至是而遗焉。虽得铭之欢心,然而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婶回而发其事。生自思其形迹,不宁,「设使叔婶知之,负愧无地矣!」托以归省,告于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终不从。瑜夜潜出。与生别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欢会未几,谗言祸起,奈之何哉!兄归,善加保养,方便再来,毋以间隙,遂成永别,使设盟为虚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泪而别。女以《一剪梅》词一阕并诗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于此矣。兄归,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红满苔阶绿满枝,杜字声归,杜宇声悲,交欢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别后相逢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又诗「万点啼痕纸半张,薄言难尽觉心伤。分明一把离情剑,刺碎心肝割断肠。」  生亦缀《法驾引》词一首以别女云:「归去也,归去也,归去几时来?峡口云行仙梦杳,雨中花谢鸟声哀。落叶满空阶。真个是,真个是恼人肠。沙上鸳鸯栖未稳,枝头鹦鹉叫何忙。相对泪沾裳。须记得,须记得月前盟。料必两人扶一木,莫移钩月带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览毕,谓生曰:「往者迈游诸女,所赠之诗,意甚忠厚,今将薄礼寄兄以馈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条、裙带三十三双,与生收讫。女含泪再拜而别。  生既归家后,命仆以女所寄之物以遗纺纱微香。微香寄声与仆曰:「寄语辜郎:彼岂不知赵姬之言乎?」仆归以告。友王仲显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谓也?」「按《左传》赵姬之事,赵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讽予也。」次日,复命仆持书以贻。微香展而视之,乃唐体诗一律:「传与多情旧故人,几乎为尔丧良姻。空怀杜牧三生梦,难化瞿昙百忆身。雨散云收成远别,花红柳绿为谁春?不堪回首纱场上,风雨潇潇月一轮。」  微香静而思之,终疑于「为尔丧良姻」之句,欲生之来以实之,亦次韵一律以答之。诗曰:「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说无因亦有因。千里相思愁里句,几番欢会梦中身。天边依旧当时月,洞口时非往日春。若念小楼移手处,重来花下赏冰轮。」  生感其意,复以诗一律而绝之焉:「纺纱场下好情缘,回首西风倍惨然。已按赤绳先系足,免劳青鸟再衔笺。任从柳色随风舞,莫惜韶光彻夜圆。不是怜新违旧约,由来好事两难全。」  微香得此诗,知生之绝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尝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纺纱场下旧情缘,怕说情缘只默然。今日翻成班氏扇,当时休制薛涛笺。玉箫已负生前约,金镜偏教别处圆。自是人心多变易,休教好事不双全。」  生时名籍甚,郡邑咸欲举生为庠生。生父爱子,不欲远涉利途,恐致离别之苦。然而众论纷纷,无时休息。生潜喜,乘间言于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避五六个月,众口无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随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装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礼如初。生告所来之由,叔曰:「倘若不厌寒微,姑寓于此,朝夕与诸少讲明理义,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谢,退居所寓之轩,偶见绿纱窗上题诗一绝云:「壁上莺还在,梁间燕已分。轩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笔,亦书一绝于其旁曰:「肠断情难断,春风燕又回。东风和且暖,雅称结双飞。」  生思玩间,忽见瑜娘独至,且喜且悲,再拜谓生曰:「兄真信士也。缘自兄归之后,媒妁克谐,逮无虚日,父母亦有许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饮恨于九泉之下,不及与君诀别为怀。今幸不死,尚得相见,殆天意乎!  未审计将安出?」生曰:「此辂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盖尝思之有三:亲戚不可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违,二也;不敢言于父母,三也。为今之计,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则善矣。」生密约于女耳边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听笼/中鹦鹉叫:「大人回!大人回!」女闻之,遂遁去。临行,反顾生曰:「兰房之约,三更后、四更前,正其时也。」  是夜,月明如昼,万籁无声,生视诸仆皆睡熟,轻步潜至女室。瑜见上,喜不自胜,且曰:「丑陋之质,于兄故不敢辞,但以月明花开之景,不可常得,思与君少同伫赏,以度良宵耳。  」生然其言,遂并枕于玩月亭右厢阶下。俄而,婢女数辈捧馐肴至,罗列满前。二人相与劝酬,极尽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无述作以记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与其合笔而和题,孰若同声相应,亦足以见吾二人之□敌也。」  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为题,五十韵为率。」生即为首倡曰:「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况当明媚景,正是艳阳天(生)。烂烂星珠灿,圆圆月鉴圆(女)。风轻万籁寂,露□百花鲜(生)。河影清还浅/,奎缠断复连。乾坤真罔极,光景自无边。大地冰壶隐,长空雪浪翻。连枝横鉴发,素晕隔檐穿。更漏转三鼓,槐阴过八砖。溶溶春似海,缓缓夜如山。织女偷情看,□娥着意怜。千年逢一会,二鸟降双仙。谈笑幽亭上,追随小院前。各分双美具,端的四兼全。旧恨应皆释,新愁觉欲颠。重来谐素约,又共展华筵。何须金石奏,且把海螺传。美酒倾珠落,香羹和玉涎。脍用金刀切,茶将活火煎。冰壶双髻执,罗扇小鬟掾。并枕挨肩玉,低鬟动髻蝉。柔肠频眷恋,莲步漫周旋。红袖深藏笋,罗衣懒上船。献酬多节重,议论每牵缠。不必宣金石,何劳奏管弦。休乱同坐久,且共把诗联。共吐珠玑唾,同裁月露篇。声声争响亮,字字竞鲜妍。可羡唐商隐,堪夸燕丽鲜。新清开府句,秀丽薛涛笺。佳兴如流水,神词若涌泉。孟郊应退舍,蔡琰可齐肩。转战敌逢敌,擒词玄又玄。剡藤烦字扫,香剂倩思研。宴罢情将困,吟成意尚牵。掀帏香自馥,入室步争先。好事虽多舛,佳期喜独偏。笑携双玉手,共卧五花毡。莲步移红玉,珊瑚堕翠钿。交加连理树,掩映并头莲。色胆大如斗,丽情深若渊。耳边言切切,心上意悬悬。凤蜡摇红影,龙涎熏碧烟。情痴疑是梦,骨冷不成眠。缱绻两情好,绸缪一意专。既如鱼水乐,又似漆胶坚。了毕平生愿,深酬宿世缘。愈亲须愈敬,相守莫相捐。密约长如此,深盟永不迁。任他沧海竭,此乐尚绵绵。」  联成,女出云笺。命小桃书毕,已四鼓矣。个复就枕,但立会而已。生口占一绝云:「名花并立笑春风,谁识常空一窍通。欲验佳期何处见,白罗裆上有残红。」  自是之后,幽会佳期,殆无虚日;眷恋之情,来昵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语形容者。所作诗词,不可尽述,姑记含蓄意深者十绝:「昨夜东风透玉壶,零零湛露滴真珠。寄言未问飞琼道,曾识人间此乐无?」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忪意味长。」  「脸脂腮粉暗交加,浓露于今识翠华。春透锦/衾红浪涌,流莺飞上小桃花。」  「宝鸭香消烛影低,波翻红浪枕边欹。一团春色融怀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软软蛰酥胸,但觉形销骨节熔。此乐不知何处是,起来携手问东风。」  「淡淡溶溶总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自惊天上神仙降,却笑阳台梦不真。」  「形体虽殊气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半夜牙床戛玉鸣,小桃枝上宿流莺。露华湿破胭脂体,一段春娇画不成。」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般天。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  「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胶不漆自相亲。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  一日,祖姑独坐春晖堂上,生侍之,顾生,谓之曰:「昔传姻事为『下玉镜』,何谓也?」生以温峤事为对。祖姑曰:「汝知发问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复曰:「汝宜益加进修,吾之女孙,誓不他适,当合事妆,亦使温峤之下玉镜台也。」生拜谢。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从之。』岂虚语乎!」生曰:「明日当辞归,遣媒言议,勿失时也。」  明日,遂告归。及抵家,以祖姑之语告其父。父欣然从之。  择日命媒行。既至,以所来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众超群,可敬可爱,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讥笑何?」  媒曰:「何伤乎?温峤之下玉镜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适程氏,舅之子也,况乃孙乎?自古迄今,但闻传其事以为话,未闻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婶允之,遂备黄金二锭、羊一牵为定礼。生婢有名朝华者,从媒同至,乃出书以示瑜。瑜披读曰:「玉真小娘子妆次:辂世忝姻缘之契,缔结丝萝;叨因叔侄之情,寓居门馆。讵意天缘会合,亲逢旷世之娇娆;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荣生意外,喜溢眉间。缅想淑候,兰蕙其芳,冰霜其洁。秋水为神玉为骨,倾国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风起,蔼然谢道韫之才;寒藻漾涟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诚/所谓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辂一寒如此,百技无能,才匪逮人,貌非出众,忝得一拜于云阶,幸已足矣。何况侧身于玉树,恩莫大焉。  粉身不足报深恩,万死亦难酬厚德。扪心有愧,揣己何堪!曩间太夫人因亲致亲之言,归心如箭;今见椿府君执柯伐柯之举,喜意若川。倘若叔婶再不他辞,想应汝我心谐所愿。百岁姻缘,在此一举;千金会合,于此片时。专望竭力赞襄,毋使青蝇谐白玉;同心协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则平生之心愿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兹因媒氏之行,敬缄鸾而申微悃,特诉凤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体,永终百岁之期。不宣。」  后二日,媒氏告归,瑜乃出笺以寄生。书曰:「伏自一别,倏尔旬余。蝴蝶之粉未干,麝兰之香犹在。松竹之表,尝彷佛于目睫之间;金石之盟,每念昭于心胸之内。忽喜冰人之传事,又兼云翰之飞来,千欣!千喜!恭惟文候,学贵天人,博通古今,风采联贾少年之弱冠,文华负李长吉之奇才,诚/所谓文苑中之英华,士林中之翘楚者也。瑜也,貌微无艳,才非道韫,自谓于世而无取,夫何在兄而见怜!幽谷发阳春,多感吹嘘之力;葵花倾晓日,幸蒙光照之私。  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讵意人心有欲,天意果从。因亲复得致其亲,莫非命也;发愿竟能谐所愿,不亦宜乎!忽然手舞足蹈个自知者,自此生顺死安而无复憾。  事已定矣,言更何云。惟冀尊所闻行所知,益励占鳌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伫看协凤之祥。不须待月于西厢,正好挑灯于北牖,毋使前人独专其美,免思微弱以丧厥躬。伏乞鼎调,以副时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临,遴选其民俊秀者补弟子员。乡老举生为庠生。后数日,生父□书以告瑜父。生乃吟诗一首,并写花笺以寄瑜云。诗曰:「书寄平生故友知,白衣今已换蓝衣。微躯从此如鹰系,佳兆何时协凤飞?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厢明月为谁辉!几回暗想兰房事,不觉临风泪雨霏。」  瑜得生书,亦作一启并歌一篇以复云:「寂寂兰房愁独倚,忽见长须致双鲤。云是琼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黉宫里。入黉宫里为何如?渐磨仁义乐菁莪。方巾员领真超卓,黄卷青灯好切磋。君不见买臣衣锦/归乡里,至今名姓光青史。又不见县官负弩迎相如,至今千载扬芳誉。男儿得志皆如此,男儿莫厌穷经史。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济济纡青紫。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气象高。心通万卷犹嫌少,日诵千篇不惮劳。此时已入文章岛,如今遂却平生志。  鏖战文场应可期,太平治化真堪异。蒲柳应知得所依,凤凰何日又同飞?坐看花诰班班降,羞杀人间俗子妻。  」仆归,将诗以示生。生与同学生览毕,无不叹服称美者。  其启中有儆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无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丧,今日之放心在君当收。」又云:「莫为蒲柳之姿,堕却云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见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见全篇以书记焉。  钟情丽集(下)  时生入泮宫,不两月间,生父捐馆。生哀毁逾礼,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负土,不受人助。事丧之后,终日哭泣而已,不复视事。时有白鹤双竹之祥,人以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亲之心,遂不复相往来。  而生以守制故,不暇理事,不相闻者二载。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尝少置?风景之接于目,人事之感于心,累累形诸诗词,多不尽录,姑记一二以语知音者:《鹊桥仙》征鸿无信,游鲤无信,更相望断春潮无信。玉郎何处不归来,怎禁许多愁闷。  青山有尽,绿水有尽,惟有相思无尽。眼中珠泪几时干,肠一寸截成千寸。  《瑞鹧鸪》芭蕉叶上雨难留,松柏梢头风未收。万闷千愁无着处,并归心上与眉头。  肠如袜线条条断,泪似源头混混流。倚遍栏杆人不见,满天风雨下西楼。  《长相思》春望归,秋望归,目断江山几落晖?啼痕点点垂。  朝相思,暮相思,终日何时是尽期,腹心寄与谁?《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伤心乐事共谁论?花下消魂,月下消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满庭芳》愁锁春山,泪潺秋水,时时独向西楼。望穷千里,山水两悠悠。惆怅故人独在,离别后,日月难留,肠断处,愁愁闷闷,风雨五更头。  相思何日了?无肠可断,有泪空流。湘江潮信断,楚峡云收。只恐寻春来晚,东君去,花谢莺愁。兰房下,何时与你,交颈绸缪。  时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闻瑜娘才色,闻生久不至,遂散财赂,冀必得瑜娘为婚而后已焉。故有与瑜娘父言者,非誉符家道之华腴,必称符才貌之出众;非言生家道之萧条,必毁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犹虑构成词讼,犹豫未决。又有为其画策者,曰:「内外兄弟姊妹,不可为婚,法律所禁。  倘或兴讼,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决意许符氏,然犹未敢轻动。或劝其家纳符氏聘礼者,瑜父从之。  后瑜娘缉知,悲不自胜,以死自誓,终不他适。黎闻之怒。  瑜乃以白巾自缢,赖众知觉救解,得免。黎方觉悔。  然瑜之心虽不肯从,而符之盟终不可解。正忧闷间,忽值其姑适王氏者归宅,黎命之解慰瑜心。乃从容劝瑜百端,瑜应之曰:「结亲即结义,是以寸丝既定,千金莫移。儿非不爱荣盛而恶贫贱,但以弃旧怜新、厌贫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诚/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亲爱者,皆令劝之。  一日,碧桃乘间谏瑜曰:「娘子懿德娇颜为诸姊妹中之巨擘,然诸娘子俱适名门宦族,或田连阡陌,或金玉盈箱,娘子独许寒酸,妾辈甚不惬意。近见大人别缔良姻,甚喜,甚喜。  娘子何故短叹长吁,减却饮食,损坏形容,而为伤感之甚耶?」  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贵,安知异日不贫贱乎?今日之贫贱,安知异日不富贵乎?』彼符氏虽富,而子弟之品不过一庸夫而已,纵有金玉盈箱,田连阡陌,生为无名人,死亦作无名之鬼,何足道哉!已辜生虽贫,丰姿冠世,学问优长,他日折丹桂如采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贵乎?未受他人盟约,尚当求择其人,况先受其人之聘而负之,可乎?有死而已,誓无他志!」  一日,绛桃复谏曰:「自从定亲于辜生之后,一别三年,谅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劳心苦志以思之?」瑜曰:「汝勿言,吾意已决矣,纵苏张更生,不能摇动。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盖生之为人,孝心纯笃,乃翁捐馆,方泣血而不暇,况有心相忆乎!」又曰:「夫愿相守而厌相离者,淫妇之道也;托终身而期远大者,贤女之所虑也。尔何以淫妇期我,而不以贤女期我也?」绛桃拜谢而去。  未几,生家苍头忽持书至,密以一笺付瑜。瑜泣读之,乃迭韵诗一首。诗曰:「一自往年边扁便,无奈鳞鸿专转传。劝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闪善。」  自是生即□之后,夜就枕间,忽梦往黎室。至相见,□延至于春晖堂后新创亭上,坐,顾其额曰「剪灯书窗」。壁间所挂吹弹歌舞四画,上题有诗,附录于此:谁家有女颜如玉,手持几竿昆仑竹。镂玉编云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声迟,晓起丹山彩凤啼,一声疾,半夜孤舟嫠妇泣。一声喜,秦楼仙侣同飞起。  一声悲,异时忠臣乞食归。十分妙趣真无比,良工写入霜缣里。时人莫道是无声,仙声不入凡人耳。  右调《佳人吕玉箫》中虚外实木一片,吟向佳人怀里见。玎玎珰珰几点声,细细粗粗四条线。一声清,半夜天空万籁鸣。  一声浊,八月秋风群木落。一声苦,昭君马上啼红雨。  一声欢,妃子宫中洗禄山。风流画史龙眠老,笔端写出心机巧。劝君莫道是无声,仙声不入凡人耳。  右调《美人弄琵琶》及生至黎室,正想间,忽见瑜至,相见之际,再拜再悲。遂相携手入于兰房之内,二人席地而坐,历道其梦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对泣下。已而,瑜收泪言曰:「今日相逢,将以为可喜,则又可悲;将以为可悲,则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尽甘来,一定之理。前日之别固为可悲,今日之逢则又可喜。可悲者既已过矣,可喜者当以与卿共之。」  瑜遂命绛桃取酒,与生共饮;复命仙桃以侑觞。仙桃请歌东坡《水调歌头》。生曰:「时势不同,情怀各异,彼调虽妙,非吾事也。」乃止。缀《念奴娇》一曲,命仙桃歌之。绛桃和之。  「牵情不了,叹人生、无奈别离多少。一自殷勤相送后,天际归舟杳。倩女魂消,崔微梦断,瘦得肌肤小。寒闺深闭,肠断几番昏晓。  怅望凤鸟不至,妖禽怪鸟,恣狂呼乱叫。悄悄忧心何处告,且喜故人重到。满酌流霞,浩歌明月,与尔开怀抱。等闲信笔,写出《念奴娇》调。」  曲尽,二人相顾,泪洒数行。已而,复相谓曰:「今夜相逢,何啻梦中,可无述以记之乎?」生请其题。女曰:「以『梦寐』为题,不亦宜乎?」生遂援笔书于纸屏之上:「久别喜相会,春从何处来?四眼频相顾,双睛何快哉!对此一盏灯,如醉又如痴。大旱见云霓,和羹得盐梅。  忧心冰似泮,笑脸天如开。呼童且奉酒,与君开此怀。」  写毕,忽听角起樵楼,钟鸣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梦。  而且忆其诗词,因起而录之。始欲治装竟寻旧约,奈何秋闱在迩,正吾人当发愤之际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试甚急,生无奈何,只得起服回学肄业。故特命苍头北行,以申前好。岂知瑜父不以生为念,终无一言以及亲事,但厚赂以馈生耳。苍头临行之际,瑜乃以笺付之,令持以献生。  一日,苍头抵家复命,具言以结盟符氏,生心大恚。复闻瑜有书奉寄,生大喜,拆而视之,乃情札一纸,并诗十韵。生读之,叹曰:「清才丽句,虽李易安、朱淑真不过是也。」书曰:「妾瑜,盖尝因亲致亲,虽有惭于圣训,以爱结爱,岂有负于初心?敬陈悃□之诚/,上达高明之听。  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无倾国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弃,肯结契缘;复感纳聘,重申结好。感恩有日,报德无由。岂期凶变于门,山崩水竭,遂使鱼沉湘水,雁杳衡阳。一别悠然,三年在迩。寸心千里,眼穷云海之微芒;一日三秋,肠断光阴之转递。前言难践,后会何时?风风雨雨不曾停,闷闷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简,写意无穷;决东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云而常聚,泪若水以难干。  春苑花开,怅满艳阳之景;夏凉燕乳,情嗟长养之天。  秋观明月倍伤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于心,触于目,无非惆怅之时;俯乎人,仰乎天,尽是相思之处。一心怏怏,两泪汪汪。一日十二时,时时怅望;五更三四点,点点生愁。坐如尸,立如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后,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辜向日约;香消玉减,镜中无复旧时容。密约成虚,怕过旧时游处;欢娱陈迹,难期后会何时。深怀千言万语,与谁说浼;决尽一心一意,惟子是从。愿若果乖,虽生无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岂抛彩凤文鸾,去逐山鸡野鹭?父纵许盟于异姓,妾肯委质于他人?誓于此生,靡敢失节,皇天后土,实所鉴临!碧落黄泉,要同一处。天作比翼鸟,地成连理枝,允副王郎之愿;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鬼,毋为居易之言。赵璧重完,尚希躬往;乐镜再合,早致良图。姑共挽桓君之车,庶免抱淑真之恨。偿足死生之债,莫负锱铢;未终龟鹤之龄,长坚金石。诚/能如此,妾虽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是图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临书肠断,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并用奉呈。  朝朝暮暮忆崔徽,鬓雾蓬松泪两垂。蚕茧丝丝何日了,鹭鸶骨瘦几时肥!西厢待月人何在?北里锵鸾事已违。肠断画梁双紫燕,飞来飞去又飞归。  相思相望泪频倾,欲化云娘恨未能。帘外厌闻无喜鹊,窗前愁伴有心灯。千般娇媚颜何在?一种风流病又增。可惜佳期成阻隔,愁愁闷闷几层层。  红颜薄命古今同,不怨苍天只怨侬。松柏岁寒终不改,鸳鸯颈白也相从。要知赵客终完璧,莫学陈王只赋龙。今日西厢门下过,汪汪雨泪洒西风。  鸾凤分群失一友,朝思暮忆倍凄凉。当时何啻鱼游水,今日方成参与商。流泪泪流流尽泪,断肠肠断断无肠。风流有债难偿子,独对西风叹几场。  平生志愿未能酬,百岁姻缘一旦休。两股钗分诚/有日,一根簪折整无由。愁攒眉上铅难尽,泪落床头枕欲浮。倘若情缘中道绝,微躯此外复何求。  寂寂深闺尽日闲,伤情无语倚栏杆。恨从别后生千种,愁拥心头结一团。藕断也知丝不断,烛干信是泪难干。他时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难。  雨打梨花倍寂寥,几回肠断泪珠抛。睽违一载更三载,情绪千条有万条。好句每从愁里得,离魂多自梦中消。香罗重解知何日,辜负巫山几暮朝。  两地相思各一天,可怜辜负月团圆。每盟金石坚孤节,生怕红尘随俗缘。鸾鸟柔肠虽断尽,鲛绡鲜血尚依然。花开月白人何处,无奈千愁万恨牵。  浊纸鲜鲜染泪红,遥传长恨寄匆匆。须知身在情终在,务要生同死亦同。苏雁影沉传去后,秦箫声断月明中。云收雨散知何处,目断巫山十二峰。  如此钟情世所稀,这般心事有谁知?丁香到死香犹在,竹节经霜节不移。有意有心常怅望,无言无语但呆痴。碧梧翠竹无由见,一日思君十二时。」  生得书后,遂整饬再寻旧约,奈何秋闱在迩,有司催逼赴试急,生不得已,实时回学温习旧业。与友人数辈,虽朝夕同学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无时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诗句十首,以思瑜焉。  「岂是丹台归路遥,月魂潜断不胜招。何因得荐阳台梦,几度难寻织女桥。惨惨凄凄仍滴滴,霏霏沸沸又迢迢。砌成此恨无量处,纵得春风亦不消。  丈夫身上泪沾襟,书尽谁怜得苦吟。紫府有缘同羽化,瑶台无路可追寻。能消造化许多力,不受尘埃半点侵。惟有当时端正月,只应常照两人心。  花有清香月有阴,断肠魂梦两沉沉。才开暖律先偷眼,莫为游蜂便吐心。薄雾浮云愁永昼,落花流水怨离琴。相思一夜梅花发,夕梦时时到竹林。  鱼在深渊月在天,魂归冥漠魄归泉。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独坐独行还独立,相怜相爱莫相捐。两情宛转如心素,愿作鸳鸯不羡仙。  擘破云鬟金凤凰,离人别处倍堪伤。双双瓦雀行书案,两两时禽噪夕阳。谁爱风流高格调,我怜真白重寒芳。而今往事谁重省,说与流莺也断肠。  路隔星河去往难,罗裳不暖午风寒。朱经玉树三山祷/,共待天池一水干。阆苑有书难附鹤,碧桃何处共骖鸾。山长水阔人还远,春色无由得再看。  临高万丈日斜西,相望长吟有所思。白雪为肌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鸳鸯被合抛何处,红叶蛾黄化为迟。独倚栏杆意难写,援毫一咏断肠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无穷。春从流水三分尽,心有灵犀一点通。长乐梦回春寂寂,馆娃愁重雨。不堪吟罢重回首,更隔巫山几万重。  寄语麻姑借大鹏,琼台重密许飞琼。常疑好事皆虚事,谁识鸾声似凤声。雾鬓云鬟差玉颈,云裾月风想娉婷。此时为汝肠肝断,一片伤心画不成。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瑶台。独教罗邺能吟毕,曾是刘郎再看来。满眼春愁无处着,半生怀抱向谁开?此时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诗既成,乃命仆持书报黎,称「将赴试」,密付前诗,以寄瑜娘。瑜见之,不觉失声长叹,亦集古诗十首以复生曰:「故园东望路漫漫,泣血悲风翠黛残。去日渐多来日少,别时容易见时难。春蚕到死丝方尽,沧海扬尘泪始干。无可奈何花落尽,五更风雨五更寒。  玉容寂寞倚栏杆,抱得秦筝不忍看。桂树参天烟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春花秋月何时了,暮雨朝云去不还。正是消魂时候也,金炉香烬漏声残。  残妆漏眼泪栏杆,睹物伤情死一般。三径冷香迷晓月,十分消瘦怯春寒。黄花冷落不成艳,青鸟殷勤为探看。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辜负月团圆。  黄菊枝头破晓霜,此花不与俗人看。车轮生角心犹转,蜡炬成灰泪始干。云鬓懒梳愁折凤,晓妆羞对怕临鸾。故人信断风筝线,相望长吟泪一团。  暑往寒来春复秋,故人别后阻山舟。世间美事难双得,自古英雄不到头。豆蔻难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欲知此后相思处,海色西风十二搂。  百岁中来不自由,同君身上属谁忧。金丹拟注千年貌,仙鹤空成万古愁。岂有蛟龙曾失水,敢教鸾凤下妆楼。两身愿托三生梦,几度高吟寄水流。  枯木寒鸦几夕阳,自从别后减容光。遥看地色连空色,人道无方定有方。披扇当年叹温峤,此生何处问刘郎。愁来欲唱相思曲,只恐猿闻也断肠。  天上人间两渺茫,天涯一望断人肠。多情不似无情好,尘梦哪如鹤梦长。沧海客归珠送泪,坠楼人去骨犹香。人生自古谁无死,烈烈轰轰做一场。  天涯海角有穷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明月清风如有待,冷猿秋雁不胜悲。曾听弄玉人间曲,只许高人个里知。寂寞日长谁问我,每因风景寄君诗。  真成命薄久寻思,独立沧浪自咏诗。粉面怕遭尘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诗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宫雁亦悲。今日春风亭上过,寒猿晴鸟逐时啼。」  写毕,令仆持报以复。  生见瑜诗,叹赏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雾之散,眷恋之意若川之流。不觉成疾,勿能言动。旁求良医,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后至者,叹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虽卢扁更生,亦莫能施其术。诚/能遂其怀,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闻医者之言,举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询诸仆,咸曰:「不知。」询之哥,始以实告。实时命仆亟至临邑,别以他事诣瑜父,而密以实告祖姑。祖姑得之,窃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并鱼笺一幅,以投仆,曰:「饮之即愈。」仆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与生饮之,顿觉轻减,稍稍能言。仆乃以瑜娘所与之笺呈上。生拆视之,乃诗一首云:「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今有恙妾何安。凤凰倒了连云翼,松柏须宜保岁寒。当日造端良不易,从今燃尾谅犹难。天应怜悯人辛苦,破月应知自有圆。」  生览诗数次,忽觉身健,渐渐病愈。时槐黄在迩,生以病故,不克赴试,始有重访旧游之意。  又月余,仍催装复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别,眷待甚厚,延于宣抚外堂之西庑。生见颇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于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铭伴生。生自念负疾远来,思欲与瑜一致款曲,留连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寿旦,夜间设席庆寿,生入伴斋,至三更后,遂轻步入瑜房中。瑜正忧间,见生前至,相与唏嘘,叹息久之。  已而,细诉衷肠,论其间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胜凄惨。  言犹未尽,忽闻门外呼唤之声,生遂含泪而别。临行之际,瑜谓生曰:「兄姑留此,不数日父亲将有远行。」生曰:「诺。」  后数日,黎与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黄昏,外门未闭,生直至女室,相携玉手,同至剪烛西窗。生顾窗中诗画,宛如梦中,无有或异。于是始谋/私奔之约,生深然之。既而,参横斗落,遂不复寝,乃相送而出。东方渐白,门犹未启,二人相返于剪烛轩下。此轩远僻,人迹罕闻,乃制《南宫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以赠生。夫瑜平昔善歌,恐闻于外,昔时生每强之不得,今请自歌之。生心欣听,响遏行云,声振林木,骇然惊服。  词名《一枝花》,带过《小梁州》。  「春愁艳色中,夏景繁华里,秋悲霜降后,冬恨雪零时。  触目攒眉,许多情意,心事有谁知?三年里几字不通,一日间百忧并集。  《小梁州》望碧天,茫茫不尽;念青鸾,杳杳无期。可怜辜负深盟誓。玉人何处?招之不至。乐昌镜破,凤钗双离。萧郎箫断,蔡琰笳悲。怪累朝鸟雀频啼,喜今宵玉手同携。《小梁州》,漫把曲儿歌,大都来细把离情诉,声声短叹长吁。钟情到此,悲欢离合都经历。  怅杀我无双翼,安得双双花并蒂、对对凤于飞?古人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入地愿成连理枝。』这言儿也、君须记。死生随你。问我何归,相思而已。」  歌毕,天明,生乃出。瑜遂书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儿》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并附于此。  《耍孩儿》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欢娱正值少年时,况两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琼瑶藏中无双宝,你便是紫阳场中第一枝。往古谁堪比?冠世才、风流曹子建,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虽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样齐,根如连理花同蒂。琪花瑶草相晖映,玉蕊金英付护持。谁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约,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煞》情乍深渐妮亲,头□交又解携,回头间别三年矣。  尔思予两行红粉泪,予思尔几句断肠诗。鳞鸿绝、书难寄。百样相思端绪,万般离况情思。  《三煞》可胜叹嗟!椿树倒、痛在心,那堪岸泮严束系。  欲重来,奈多修阻不克谐。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时里,恨怨悲伤四字儿。此无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肠的花开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语莺啼。  《二煞》我只道破镜不圆,谁承望去璧重归。诉艰辛、一一从头起。耳才闻处肠先断,口未言时泪早垂。相对几声长吁气: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此意儿重若山,此情儿融似泥。两人莫负平生志。  情粘骨髓刀难割,病入膏肓药怎医?任生生死死,要一处相依。  《尾声》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殒身做一个风流鬼。休独使崔张、卓司马专美。  自是之后,多会于漱玉亭上。  次夜,生复至,且约以是月中秋,相与践东门之约。瑜允之。  次日,生将辞归,适黎亦回,乃设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举杯谓生曰:「往日时误结丝萝,有乖国法,今思改正。  且瑜娘,老夫所钟爱者,不欲外适,恐致相见之难,将求佳婿以赘之。况且子既绊于文林,必历乎仕路,但与瑜娘相呼为兄妹,不亦宜乎?」生听其言,唯唯从命。复以红罗一匹以与生,曰:「劳子远来,无以为馈,聊以表吾违约之过。子其纳之。」  生亦受之不辞。宴罢,日暮,生回室,思欲与瑜一会,重申旧约,奈何无间可乘,转辗反复,莫能成寝。既晓,瑜乃命碧桃以罗鳞趾一片并近体一首以别生云:「间别三年始得逢,才逢数日却匆匆。一身归去轻如叶,万恨生来重似蓬。莫把仙桃轻漏泄,好教云翼早相从。向来言约君须记,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归家数日,复往旧约。及至,不复露身,但寓于佃夫之家,阴使老妪为通情焉。至中秋夜,赏月罢散,俱已醉寝,瑜乃窃开后门走出。时生正伫立俟候,忽见瑜至,相与同到寓所。  命佃夫抬轿,至海滨。时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东。  半月间,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兰房寂寞》素娥今夜到蟾宫,鹤怨猿悲惆怅中。香冷博山人不见,秋风秋雨泣寒蛩。  《花槛萧条》绕栏浓艳四时开,都是区区手自栽。此生莺花谁是主,故园猿鹤不胜哀。  《仙门夜月》惨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门前。回首见月颜何厚,步未移时泪已涟。  《古道秋风》野草寒烟望眼荒,秋风飒飒树苍苍。不知此地是何处,怕听猿声恐断肠。  《博浦开船》平生不省出门前,今日飘零到海边。同驾木兰从此去,鹤归华表是何年?《扁舟驾浪》一叶轻舟鼓浪行,摇摇摆摆几层层。也知平日优游好,争奈安从险处成。  《孤棹摇风》苦爱风流不肯休,西风吹起浪波流。人言舟里黄泉近,终日昏昏怕举头。  《列楼登岸》沙白茅黄海气腥。人言此地是丰盈。岸头举目非吾土,两泪汪汪别二亲。  登岸之际,忽见仆夫在彼俟候,迎瑜归家。  既至,择日设花烛之会,行合卺之礼。二人交欢之时,不啻若仙降也。乃于枕上共成一词,以识喜云。词名《一剪梅》:「金菊花开玉簟秋,鸾下妆搂,凤下妆楼。新人原是旧交游,鱼水相投,情意相投。  举案齐眉到白头,千岁绸缪,百岁绸缪。顶香待月旧风流,从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后,符氏缉知,具状词告于郡。  时□郡者由进士出身,博学好事,亦重风情案,闻生之才名、瑜之佳誉,勒生与瑜供状词。辂供曰:「伏以不告而娶、固知获罪于圣门;窃负而逃,未免有乖于国法。虽然有咎,未必无因。谨具状由,备陈始末。缘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适临高之县,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临邑之乡。所有孙女,正及可笄之岁;念予小子,先成结谊之盟。自是冰人亲断千金一诺,复兼月老更交礼于双璧。玉镜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隐焉。讵念人心不测,天地无常,俄焉时候,倏尔云亡。彼海翁遽然易虑,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弃旧好而结新欢,见小利而忘大义。父心母意虽欲更张,女愿男情粘滞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和好之私。日盛月新,胶坚漆固,两情难舍,百计无由。万虑千思,惟恐破乐昌之镜;三更半夜,遂窃效卓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楼而登岸。艰于山,险于水,始克到家;寄诸东,转诸西,未遑宁处。冤家有头债有主,已被告明;官司无党亦无偏,从公勘审。今蒙唤问,所供是实,得罪惟甘。尚冀审缘由,果孰先而孰后;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终。望大人宽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乐。生则仰天而祈祷/,死则结草以报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鉴。  」  瑜娘供状:「妾瑜告则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观过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上渎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处中闺,师顺婉闲,谨训内则。先时结谊,以缔好于辜生;近日解盟,复许亲于符氏。欲从乎先进,则不顺乎亲;欲适乎后人,则有伤于信。是以犹豫而莫决,未知定向以适从,三思于心,两端互执。出乎此则入乎彼,理势必然;舍乎利而取乎义,心情方慊。况且符氏粗粗鲁鲁,孰若辜子昂昂,泾渭判然,熏莸别矣;难离难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预许偷香之约;更阑人静,竟为怀璧之逃。  驾一苇之仙舟,凌千层之碧浪;渡蓬莱之仙境,抵琼馆之名区。谁想洞房之乐方深,而符氏诬词已下;枕席之欢未已,而府中胥吏来拘。自作自欢,事已发矣;吐情吐实,伏乞鉴焉。尚冀秦台之镜照临,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缘,始终美满;免丧三分微命,翕剡云亡。夫如是,则妾再生之辰也。谨具厥由,详情乎理。」  郡□览毕,以朱笔判曰:「盖闻《易》备三才,贵阴阳之正义;《诗》称四始,开男女之及时。《春秋》着谨始之友,经书重大婚之礼。兹乃彝伦之大,实为风化之原。着于理径昭昭者也;传诸后世,郁郁乎哉!矧今圣化,人物衣冠之盛,不异中州,尚期媲美于鲁邹,岂意犹存于郑卫。切照书生辜辂,初知文墨,略涉诗书,况能怀席上之珍,何患无书中之玉?处子瑜娘,生长富华,性质婉娩,何不韫匮藏之宝,待夫善价之沽?却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独有违于国法,抑且有叛于圣经。  揆诸理而罪固难逃,原其心而情实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蛮,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帏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今背约欺孤,损贫就富,事由其始,罪所当先。原告符氏,猴头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却又夺人匹配。且复捏虚词诬告,欺诳官司,理既有亏,法当坐罪。牵连之人数,各科断于本条。呜呼!  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欲断之符氏,恐开争占之方;欲断之辜生,虑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归父母之家。风流案自此打开,陷人坑从今填满。旷夫怨女,永无间言;债主冤家,大家解结。一惟圣朝之律,深惩荡俗之非。凡诸后生,当鉴前辙。判语已毕,合属施行。」  于是命黎父领之回。  先是,二人淹滞囹圄,极情凄惨。乃至判断明白,将使瑜父领瑜前回,二人相语别曰:「妾与君历尽危险,备经辛苦,犹不得遂其美满之情,今日系于囹圄之门,此人之意恶者也。  非缘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将领妾远回,今夜与君在此,不知明日又在何处也。死则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于患难之中。  」二人抱头大恸,绝而复苏者数次。既而,拭泪立会数次,极其绸缪,不觉樵阁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发系生之臂,生亦摘发以系瑜臂。已而,仰天叹曰:「纵今生不得为同室人,亦当死为同穴鬼;纵有死生之殊,永无违背之异。皇天后土,其证之焉!」瑜乃口念《沁园春》一阕,歌以别生。每歌一句,长叹一声。满狱闻之,莫不掩泣。歌曰:「夫为妻去,妻为夫死,死又何难?念狼虎丛中,曾经险阻,镬汤狱里,受尽辛酸。有口难言,含冤莫诉,碎了心肠烂了肝,愁杀处,见君尤缧绁,我独生还。  恩情万种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单。这三世冤家无解结,一条性命惜摧残!生不同衾,死当同穴,付与符氏冷眼看。须记取,绵绵长恨,天上人间。」  女别时,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出一简以付之,使其与生。乃《醉春风》词一曲:「玉貌减容色,柳腰无气力。可怜好事到头非。  啾啾唧唧,彩凤分飞。宝瓶坠井,魂招不得。  回头长叹息,血点盖胸臆。乾坤有尽意无穷,惜惜愁愁,嗟嗟叹叹,相思罔极。」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而溺于所爱,恩愈厚而情愈深,终日不食,终夜不寐,痴痴呆呆,如醉如梦,动静语默,皆思瑜之心形也。其至精神耗损,容有变色,所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与荀情崔魄,孰果先而孰后也。尝作《玉蝴蝶》令一阕云:「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负,幽怨难招。终日昏昏,无赖无聊。恨如山,重峰迭嶂;愁若线,万绪千条。想娇娘,眼波波深恨,旆摇摇难招。游魂飞散,金钗脱股,玉带宽腰。被冷香残,兰房寂寂,长夜迢迢。僧金迦,倩谁解结?风流案,何日能消?可怜俏玉人何在,风雨潇潇。」  又诗曰:「临风长叹息,好事到头非。一点心难朽,千年愿已违。离鸾终日怨,塞雁几时回?寂寂寒窗下,无言但泪垂。谁想凤和凰,翻成参与商。灯残心尚在,烛冷泪还长。当日同司马,如今似乐昌。相思成痼疾,自觉断中肠。」  瑜娘自归之后,黎幽之冷室,使之自尽。瑜终日独自悲吟,欲殒命,然以未得与生诀别,尚不能忍,乃作哀词八首以自吊云:「暗室兮寥寥,长夜兮迢迢。欣欢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遥。愁频结兮不能消,魂已飞兮不能招。风流债兮偿未了,鸳鸯颈兮何时交。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相思兮此际,相见兮何时?雁儿东去,燕儿西归,镜已分兮钗已离。  心盟有在兮君应不违,灵神作证兮吾将谁依?在天愿作兮比翼鸟,在地愿为兮连理枝。天地兮无穷尽,此情兮无绝期。  日在兮青天,鱼在兮深渊。天与渊兮悬何切,我与君兮合无缘!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  但怨红颜多薄命,倚门长叹泪涟涟。  幽室无人兮与鬼交亲,微喘苟存兮与鬼为邻。愁眉兮终日颦,幽恨兮几时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与子兮合其真。生当为兮同室人,死当为兮同穴尘。  春风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满坑,偿未了兮风流债。香罗重解兮何时,佳期已失兮难再。  百年伉俪兮一旦分张,覆水难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怀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轰轰兮便做一场。  莫教专美兮待月西厢,何心偃仰兮苦恋时光。  树欲静兮风不休,梗欲停兮波不流。海纵枯兮心尚在,石虽烂兮情犹存。于今堪叹亦堪悲,无缘佳期不到头。甘向牡丹花下死,便为情鬼也风流。  只为君情兮若牵缠,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窃负而逃兮真可谦,缧绁而拘兮犹可怜。父兮母兮不相见,兄兮弟兮不相捐。与其苟生于人世,孰若饮恨于黄泉!  」词成,黎以公干之县,祖姑乃窃开纵瑜潜而出。  时生家仆来探访消息,瑜乃出一简付之,命遗与生。生拆视之,不觉放声大哭。其书曰:「妾与君自交会以来,殆始四载于斯矣。吾兄使妾眷恋之心始终弗替,绸缪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犹未干也;灯前之语,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尝一日而去怀,惟冀与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谓可以驯至百年而不负,灯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无知恶小切齿,在州构成官讼,遂至钗分镜破,簪折瓶沉。父母恶之,乡人贱之,臭秽彰闻,闺门骈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别室,风月不通。正欲自尽也,则恐自经沟渎,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则将何面目去见父母?是以犹豫未决,思欲与子一诀而后捐身也。呜呼!百年伉俪,一旦分张;千载佳期,时难再得。想迎风待月之时,握雨携云之会,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长叹深悲者也,所以饮恨长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词录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谨书。」  生览毕,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凤侣》六章以自广云:「嗟嗟凤侣,在天一方。思之不见,我心孔伤。  嗟嗟凤侣,在天一涯。思之不见,我心孔悲。  嗟嗟凤侣,非梧不栖。胡为乎哉,一东一西。  嗟嗟凤侣,非竹不食。胡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凤侣,遭幽囚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嗟嗟凤侣,落樊笼/兮。一日不见,如三冬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装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潜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闻生至,思得一见而无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馈生云:「生不从兮死亦从,天长地久恨无穷。玉绳未上瓶先坠,金轸初调曲已终。烈女有心终化石,鲛人何术更乘风?拳拳致祝无他意,生不相从死亦从。  生不相从死亦从,吁嗟好事转头空。暌违已似河边柳,偶得全凭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结,此身虽异此心同。拳拳致祝无他意,生不相从死亦从。」  辜生是日又得此诗,越加忧惨。知瑜以死相许也,乃溺恨燥肠作赋,名曰《钟情》,密以馈女云:「予自与卿交合之后,悲欢离合,莫不备经。然后知吾二人钟情之至,亘古至今,天上人间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仓卒并日,埋身晦迹,一月余矣。思与子一会,以叙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谐往日之愿,以践往日之言,不可复得,可胜叹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伤悲戚,怨恨凄惨,且以见吾子之无二志矣。读之再三,感之不已。呜呼!不知何时复得相见也。兹不揆愚鲁,强写情怀,作成鄙赋一篇,名曰《钟情》。夫情所钟者,皆吾与子经历之所履也,不待赘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见心者也。吁!韩子所谓『物不得其平则鸣』,岂虚语哉!  今因人便,敬述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采之。虽然,文华虽工,无补于事,要在践言耳。同生死人辜辂拜首献赋曰:心动为情,与生俱生。蕴之而为至中之德,发之而为至和之声。至微至妙,惟纯惟精。因乎万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叹夫人之所禀虽同,我之所钟独异。  非忧惧之切心,匪爱恶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窥其际。但见感乎物,应乎中,触于目,着于躬。干旋坤转,吾情之无穷也;日往月来,吾情之交通也;春风和气,吾情之冲融也;骤雨浓去,吾情之朦胧也;泪之洒然,气之嘘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万状之无涯。既而乐之,乐忽变而哀,情之所钟,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来。  想其月明风清,寂无人声;兰月荅启矣。情人止矣。尔乃一气潜消,两情不已;贯两玉而一串,洽两身而一体。翙翙焉焉猗猗焉,不啻乎凤之和鸣、枝之连理也。  虽文萧之绊彩鸾、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钟情之乐,又岂加于此哉!至若子规声苦,秋闺夜雨,人既归兮,臂既解兮,尔乃恨结于心,愁塞于眉,嗟赤绳之缘薄,叹鳞雁之音稀,肃肃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鸾之分飞也。虽溺爱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钟情之苦,又岂有加于此哉!呜呼!噫嘻!吾之与子,交情之至,止于此矣!方跨粉墙,游洞房,待月明,窃仙香,赴云雨之幽会,期天地而久长,此情之钟于乐之一也。及其辞阆苑,归琼馆,赴佳期,望穿眼,念日月之流迈,伤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钟而为苦之一也。  及至久别而相逢,久窒而复通,携琴以遂相如,举案以待梁鸿,此又情之钟而为苦之一也。讵意事发入于公门,身居于囹圄,埋龙剑于狱中,分明镜于江浒,此又情之所钟而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钟情立此当何如!乐极哀生,言既不虚;苦尽甘来,言岂我诬?悼往者之不可救,念来者之犹可图。望赵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还。誓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虽异处,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钟情之赋,止于如斯,复何言之可言欤!乃从而歌之曰:乾坤易尽兮,情不可极。云雾可消兮,情难释。  江海可量兮,情难测。情之起,先天地无始。情之穷,后天地无终。微此人兮,吾谁与同?微此情兮,吾何以终!」  瑜览赋毕,不觉失声大哭。既而,援笔修书一览以答生云:「同生死人妾瑜拭泪含涕,谨布心声,特令便人代为申达微意,以渎情人辜兄:妾惟悲欢相继,虽事势之必然,生死同途,实人情之至愿。皇天后土,鉴一生无二之心;霜竹雪梅,秉万古不移之节。春情如海,永不枯干;盟誓若山,何由转动?但恐情命短短,物在人亡,空垂首于九原,枉分身于两处,为此悲耳,岂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狱。吞声哽咽,绝如泣血之子规;顾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命,亲却不从;将殒灭微躯,兄又不至。伤心积恨,岂止一端;残喘微躯,惟欠一死。感兄不弃,幸轻百里而来询;嗟妾无缘,不得一朝而相见。室迩人遐,空怀恨焉;月缺花残,实可伤也。近得情书飞坠,华翰传来,浏亮新奇,凄凉惨切,备尽悲欢离合之状,极夫风流慷慨之言。蹙额开缄,含泪披读,泄胸中之苦趣,开笔下之陈言。奈何纸短情长,未免言穷意并,伏乞采之,实为幸也。」  黎归,闻其母纵瑜,大怒,愈加禁锢,节其饮食。生潜住月余,不复通其消息,愈加忧怏。然赖祖姑时加问,且命生姑留于此,因便窃发。  又月余,值黎岳父之诞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墙纵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随生东归。  数日至家,再设花烛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与瑜共饮。欢甚,生口占一绝以侑女云:「经霜松柏愈森森,足见平生铁石心。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绝以答生云:「经霜松柏愈苍苍,足见平生铁石肠。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尝。」  瑜复酌酒,再酬生云:「经霜松柏愈班班,足见平生铁石肝。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谈。」  生接卮,亦吟以复云:「经霜松柏愈青青,足见平生铁石盟。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倾。」  瑜归之后,祖姑乘间劝黎,因许瑜归宁。祖姑密使人报生知,夫妻遂备礼起行。既至,俯伏请罪。居月余方归。  瑜娘孝敬其姑,恭顺其夫,待姊妹以和友为先,遇仆婢以恩惠为本。一家内外,无不敬之。机杼之精,剪制之巧,为一时之冠,时誉翕然称之。暇日,则与生吟咏。厥后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终天命。  玉峰主人与生交契甚笃,一旦以所经事迹、旧作诗词备录付予,令为之作传焉。既成,乃为之赞曰:「伟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质金声。懿哉瑜娘!  秀出群芳,国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无双。可羡可嘉,千载奇逢。意密情浓,成始成终。洋洋美誉,流播乡闾,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琼台,猗欤休哉。  玉峰主人,笔力通神,相像写真,作此传记,传之无涯。」  玉峰主人庆生诗:「几回离合几悲欢,如此钟情世所难。雪冻不催松落落,飞蛾难掩月团团。丰城龙剑分终会,合浦明珠去又还。从此玄霜俱用尽,好将诗句咏关关。」  俟轩陈隐公诗:「好将诗句咏关关,青鸟何妨再探看。无可奈何风大急,似曾相识月团团。画蛇笑彼安蛇足,失马知君得马还。好把风流收拾起,早携书剑上长安。」  玉峰主人结:「早携书剑上长安,莫恋人家岁月长。金榜题名千古旧,布衣换却锦/衣还。」  张于湖传宋朝淮西和州泾阳县,有一秀才,姓张,名孝祥,字安谷,号于湖。腹中背记五车书,胸内包藏千古史。因恋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诗以诫之,云:「西风飒飒逼槐黄,文士纷纷赴选场。休恋凤衾鸳被暖,桂花香似麝兰香。」  于湖见诗,遂上京应举。幸喜高登,除授江西临江县尹。  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  一日余闲,往临江亭观玩。但见山青水秀,景物鲜明。见正面屏风画着潇湘八景,左壁「范蠡归湖」,右壁「子房归山」  。攸攸之乐,猛然触心,遂于壁上题诗一首云:「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烟笼/。雨过山岚静,潮回港舣通。北去搜千迭,南来转万蓬。不欲趋朝去,江边学钓翁。」  题毕,归衙。  后不觉日月如梭,三年任满,越升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带领伴仆王安,雇船前去。  来到扬子江,过金山寺,见十数人驾快船一只,问云:「来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张爷爷的么?」于湖叫王安答道:「只说不是。」王安依言回答。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问曰:「相公因何不要公人跟随入城?」于湖曰:「他们跟着,不得闲行游玩。且同你入城寻亲访友,茶坊酒肆,勾栏寺观,俱以游玩,方可理任。」  来到通江桥边,时八月天气,尚且炎热。于湖吩咐王安:「上岸寻个寺观,烧汤洗浴。」王安行无半里,见一座道观,向前与门公唱喏,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洗澡,未知允否?」门公曰:「待小人与观主说知,然后请进。」门公告知观主。观主曰:「天气炎热,洗浴何妨。」传语请入。  王安报知于湖。于湖即入轩前与观主相见。但见观主头戴星冠,身披鹤氅,人物清标,丰姿怜俐。于湖暗忖曰:「不知来到此间,得遇此观主恁般风韵。」遂调《西江月》词一阕,单道观主妙处:「半旧鞋儿着稳,重糊纸扇风多。来年煮酒味偏浓,雨过夭桃色重。  强距公鸡快斗,尾长山雉枭雄。烧残银烛焰头红,半老佳人可共。」  吟毕,与观主分宾主而坐,观主问曰:「尊官何处?高姓大名?因什到此?」于湖曰:「小生洛阳人氏,姓何,名通甫。游玩至此,天气炎热,敬到上宫,借求一浴。请问观主高姓?贵寿?」观主答曰:「贫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讳名法成。」正说之间,帘栊响处,只见一人俄然而入,头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丝绦,红月荅履,约有二十余岁,颜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王女临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瑶池。生得丰姿伶俐,冠乎天成。于湖一见,荡却三魂,散了七魄。观主令她进前,稽首施礼毕,伫立一旁,启唇问曰:「官宰高姓?」于湖曰:「姓何,名通甫。」那道姑曰:「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于湖曰:「好个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问观主曰:「适间来者是何院观主?」曰:「就是敝观知客。」  正问之间,只见小童请相公沐浴。于湖至浴堂浴罢,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门公在侧,便问:「门公多少年纪?」门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岁。」于湖曰:「你在此几年?」门公曰:「有二十余年。」于湖又问曰:「你身上衣服,谁管你的?」  门公曰:「小人但得三餐足矣。衣服有无,随时过日。」于湖谓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赐与门公做衣服穿。」王安取与门公。门公拜谢。于湖就问门公曰:「方纔鹤轩相见,姓名什么?哪里人氏?今年几何?」门公曰:「姓陈,名妙常,今年二十三岁,金陵建康府人氏。」于湖曰:「她的宿房在哪里?」门公曰:「在东廊第一间便是。」言未已,被女童来请相公晚斋撞散。  于湖到鹤轩相见,谓观主曰:「蒙容洗浴,又赐晚斋,何以克当?生之舟中炎热,故假馆借宿一宵,来日便行,自当拜谢。」观主曰:「无伤。如若未行,宽住几日。」  当晚斋罢,于湖闲步东廊之下,明月如昼,吟诗一首:「浩荡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洁照诸州。谁家宝镜新磨出,挂在长空忘却收?」  闲行之间,听得琴声响亮,见座黑门楼半开,挨身而入。见十余个道姑盘环而坐,知客中坐抚琴。于湖叹曰:「此女正是凤凰入鸡伴,难以模拟。」正看之际,忽然琴弦已断。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盗听吾琴?」于湖慌忙而转身,言曰;「何年日月,再逢此女,吾愿足知。」遂题诗一首于粉壁,以叹其美:「星斗当天月正圆,忽闻窗畔理琴弦。瑶池降下真仙子,看罢教为独惨然。」  尾后书「洛阳才子何通甫题」。题毕,回房歇息。  次早,门公来请早斋。斋罢,却待收拾起程,只见门公报曰:「知客有请。」于湖即至知客房中,分宾主而坐。茶罢,知客曰:「夜来轩中有失迎迓。」于湖曰:「冒渎多端,不罪幸矣。」观见壁上有诗,而读曰:「晓日瑶台夜气清,天风吹落步云声。尘根未尽俗缘在,千里关山月正明。」  于湖读罢,问曰:「此诗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汉光武游王母宫,见仙妃在彼,数日抚琴,故作此诗。第一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作『天风吹落步云声』。」于湖暗忖:「十分人物,写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日上殿回来,见壁间题有佳作,重蒙过奖。」于湖曰:「小生冲撞贵寓,窃听琴音,回房乱道《临江仙》小词以奉。」知客拆开读之曰:「误入蓬莱仙洞里,松阴忽睹数婵娟。众中一个最堪怜。瑶琴横膝上,共坐饮霞觞。  云锁洞房归去晚,月华冷气侵高堂。觉来犹自惜余香。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  知客看罢,忖曰:「正是引贼/入寨。」于湖曰:「休要见笑。」  知客曰:「重蒙所赐,又好笑,又好恼,小道意欲答相公,勿罪。」于湖曰:「小生诚/为抛砖引玉耳。乞见教。」知客落笔即写《杨柳枝词》一阕云:「襄王魂梦云雨期,两心痴,子今无计恋琼姬,自着迷。  道心坚似絮沾泥,不往飞。任取杨枝作柳枝,强挨尸。」  写罢,于湖观看,大笑。知客曰:「班门弄斧,幸勿哂焉。」  于湖曰:「诚/所谓人才双全,非世之常出也。」然于湖看毕,亦作《杨柳枝》词以奉云:「碧玉冠簪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  杏脸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对眉儿好眼儿,觑人迟。」  写毕,知客观见,不语,亦作前词以答:「清净堂前不卷帘,景幽然。闲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  独坐黄昏谁是伴?一炉烟。闲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于湖看毕,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词冒犯,宥非为幸。」于湖谢别,到船中叫王安取绢一匹,送至观中,谢了观主。进城上任理事。  那陈妙常懊恨不及,从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觉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观设斋,会集众道姑,道姑齐来与观主稽首。正问答间,门公报曰:「外有一秀才,言称和州泾阳县人,姓潘,要见观主。」观主曰:「请他进来。」门公出去,引到鹤轩相见。观主问曰:「侄儿几时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见。」众道姑还礼,俱各请坐。  观主与众道姑曰:「这是我侄儿潘必正也。从家而来,家眷安否?」必正曰:「俱各平安。有书在此。」观主曰:「几时离家?」必正曰:「旧岁十二月离家,正月到京应举,二月初九日头场过了,忽然患病,未得终场。待欲回家,奈有书在此,未及下得,所以特来拜见。」观主曰:「行李在何处?」必正曰:「在船上。」观主曰:「你与门公去搬上来,住数日,另讨船回去。」必正同门公将行李搬至观中。观主叫女童洒扫后房,与必正安歇。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里相访讫。闲坐之间,问门公姓名。  门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必正又问曰:「东廊尽头那个道姑,姓什名谁?」门公曰:「姓陈,名妙常。吟诗作赋,抚琴诵经,无有不能。」必正曰:「曾有秀才过客与她赓和否?」戚公曰:「曾有个客人,姓何名通甫,号为洛阳才子。是我引他见妙常,将布一匹,送与小人。」必正即将绵紬海青一件与他,又吩咐曰:「休对人说我将衣服送你。」戚公谢曰:「小人谨领。」必正就调一个《相见杨柳词》封了,令门公送与知客。  门公见妙常曰:「潘官人特来相访。」妙常微笑曰:「在哪里?请进。」必正向前施礼,分宾主而坐。茶罢,必正曰:「适间小生送一柬,奉呈叱览,孔幸。」妙常读曰:「傍观道观过茅屋,惊人目。星冠珠履逍遥服,能妆束。  绝世仪容琼姬态,倾城国。淡妆全无半点俗,荆山玉。」  妙常看毕,惊曰「此人言词典雅,字若龙蛇,况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曰:「多承佳句。请问官人青春有几?」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哪月寿旦?」必正曰:「八月十三。」妙常曰:「官人是大。」必正曰:「知客是几时寿旦?」妙常曰:「目下不远。」  正说之间,小童来请,曰:「观主有请。」必正即回。见了观主,观主问曰:「你这几日身体如何?」必正曰:「托庇苟安。」观主曰:「小心住一程回去。」必正曰:「以是搅扰姑娘。」茶罢,相别。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喜悦,就在房中抚琴。陈妙常在花园听,曰:「此曲乃《凤求凰》也。」暗暗喝彩而回。  次日,妙常使女童来请必正吃茶。必正即到房内,依次而坐。茶罢,妙常将琴放在几上,烧炷好香,打个稽首,请必正抚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谦?」观主曰:「必正先抚一曲,然后知客亦抚。」抚毕,各自散了。  自此,往来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请坐。」必正曰:「师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长春院访一观主,未回。」必正见书厨未锁,开拿一部《通鉴》来看。内有一帖,见了大惊,去了三魂,荡了七魄。读曰:「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  必正曰:「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机嘲戏,她若不从,却有招词在此。」亦写《西江月》一首云:「玉貌何须傅粉,仙花岂类凡花。终朝只去恋黄芽,不顾星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案头经诵《南华》。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写毕,放在砚匣底下,露些纸角出来。把《通鉴》安顿了,却待转身,妙常回来,与必正相见,叙礼坐定。必正问曰:「何来?」妙常曰:「长春院观主患病,去访,留吃中饭。有失相迓。敢问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饭。」妙常曰:「宽坐,取琴来请教一曲。」取琴安几,见砚匣下一简,拿出观看。此时柳眉剔起,星眼圆睁,叫道:「好也!好也!  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间是清净道场,祝圣之所,写什淫词艳曲,调戏良人!先到观主处说明,再到官府处定夺!」必正双膝跪下,曰:「望师兄高抬贵手,一时狂兴,误写此词,伏乞恕罪!」妙常曰:「你是读书之人,此理难容!定要与观主说知,再不许上我门来!」必正曰:「自古道『有风不可使尽帆。  』有应即对,有问即答。」妙常曰:「我有什言词许你?」必正曰:「『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斯言果何谓耶?」妙常回嗔作喜,曰:「从何而来?」必正曰:「在我袖中。」  妙常用手来取,却被必正抱住,曰:「同到你观主处说明,却送官司定夺。」妙常陪笑曰:「罢了,落在你手中。」眉来眼去,情兴如火。必正曰:「且将这两个女童如何发落?」妙常就叫两个女童送一幅素绢与长春院观主,这两个女童去了。  必正妙常乃携手同入兰房。必正曰:「死生不忘卿恩。」  妙常曰:「你莫比等闲看,我身犹处子,并无点泄。」卸下星冠,脱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绫帕,亲手取红。必正见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这是五百年前结了这段姻缘,今日交付与君,休使贱妾有白头之叹。」交会间,恰似鸳鸯戏水,浑如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结蒂。恰恰莺声,不离耳畔;喃喃燕语,甜吐舌尖。杨柳腰,点点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荡,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爱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别。又有一篇《南乡子》词,单道日间云雨。词曰:「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摸酥胸软似绵,美奇哉,褪了裤儿脱绣鞋。  玉体着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多情今夜千万早些来。」  云雨罢,起,妙常带了冠子,问曰:「还是带冠子好,不带冠子好?」必正遂作《鹧鸪天》一阕云:「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时云雨欢娱罢,无限恩情两意浓。  轻搂抱,款相从,时间一度一春风。若还得遂平生愿,尽在今宵一梦中。」  妙常看罢,曰:「今夜不许你再来。我要上殿诵经,不可污了身体。」必正曰:「总不如锦/帐欢娱,便是非常之乐。」妙常曰:「不要闲说。」必正遂出一联,与妙常对云:「霎时云雨,难同彻夜之欢娱。」  妙常对云:「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乐。」  必正曰:「承蒙不阻,犬马不能报也。今夜莫上殿罢。」妙常曰:「待我上殿回来,你房正连着我房,晚间掇梯从墙上过来,使观主不疑。」必正欢喜无限,吟诗一首云:「一见仙容不下怀,愁眉深锁几曾开?多蒙窈窕殷勤意,暮暮朝朝暗约来。」  写毕,妙常看罢,大怒,回诗一首:「君还欲我隔千山,我欲还君弹指间。今日与君成配偶,莫将容易意阑珊。」  必正曰:「承蒙师兄佳意,我辈如何发遣?」妙常回嗔作喜,曰:「自今为始,以夫妇叙礼,不许以师兄称。」正说之间,女童回来,阻生。必正作别回房。  次早,见姑娘。姑娘曰:「侄儿身体如何?」必正曰:「稍安。」辞别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写作俱高。」正欲掇梯过墙,只见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诗云:「红轮何苦不衔山?仁立阶前几度看。但得疏星三四点,免教仙子候花间。」  吟毕,只闻楼头鼓擂,寺内钟鸣,众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  必正关了房门,正欲掇梯过墙之际,只听得隔墙叫一声,「潘必正!」叫者是何人?花面金刚,玉体魔王。绮罗织就豺狼。法场斗帐,牢狱牙床。柳眉刀,星眼剑,绛唇枪。口美香舌,蛇蝎心肠。共他者,无不遭殃。纤尘落水,片雪投汤。  秦是强,吴越比,也为他亡。早知色是伤人剑,杀尽世人也不妨。  必正听叫,连忙下来,却是姑娘。姑娘曰:「你哪里去?」必正曰:「登厕。」姑娘曰:「你弹一曲《凤友鸾交》与我听者。  」必正即抚。及毕,姑娘去了。  必正依旧上墙,陈妙常接着下来,两个携手到亭子上,并肩而坐。妙常曰:「你先上墙来了,如何又下去抚琴?」必正曰:「如此,如此。」妙常曰:「早是不曾过来,倘若被她看见,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园,但见:淡烟笼/院宇,薄雾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花丛,对对游蜂穿柳砌。湖山隐,依稀见座峰尖;池沼汀清,彷佛一天星斗。飒飒金风穿绣幕,团团明月透珠帘。  妙常曰:「等你不来,因见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绝云:蟾蜍一线透湖山,斜倚栏杆偷眼看。仰观斗柄横三点,心忙移步出花间。」  必正听得,大笑曰:「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韵脚一般相同。」妙常曰:「愿闻。」必正吟曰:「红轮何苦不衔山?仁立阶前几度看。但见疏星三四点,免教仙子候花间。」  妙常曰:「何期不约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与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罢,二人入房,解衣共寝,覆雨翻云。  正是:欢娱嫌夜短,颠鸾倒凤,犹如粉蝶探花心。欢戏间,不觉天晓。必正仍归旧路去了。  次日,见姑娘。姑娘曰:「吃早饭未?」必正曰:「未曾吃。适来偶见一太医,看脉,说我身体甚是虚弱,若不用荤腥调理,恐伤性命。」姑娘听罢,吃了一惊。便叫门公买酒肉果品之类,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检入。  到晚,将酒肴与妙常同饮。正是:竹叶穿心过,桃花上脸来;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灯光之下,看妙常有倾国倾城之色。口占《菩萨蛮》一阕云:「芸房空锁倾城色,万态千娇谁能及?何幸到鸾帏,春心不自持。  点染香罗帕,遂我平生愿。此处会云英,何须上玉京?」  妙常听罢,亦口占《菩萨蛮》云:「香衾初展芭蕉绿,垂杨枝上流莺宿。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默默愁眉锁。密语嘱檀郎,人前口谨防。」  必正看罢,情兴越浓,遂解带云雨。及罢,即于枕上说海誓山盟,就中诉深情密意。忽闻邻鸡三唱,最怪的晓霞穿碧落,偏嫌的红日照纱窗。必正披衣起,回。  自是之后,约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与妙常闲坐,只见妙常两眼垂泪,眉头不展。必正将手帕与妙常拭了眼泪,问曰:「因何这等烦恼?」妙常袖里取出一个帖子,递与必正,必正看时,却是《临江仙》词一阕,云:「眉似云开初月,纤纤一搦腰肢。与君相识未多时,不知因个什,裙带短些儿。  茶饭不餐常似病,终朝如醉如痴。此情尤恐外人知,专将心腹事,报与粉郎知。」  必正看毕,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说?有什难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着手下的人,今日做出这丑事,如何是了?只得寻个死路,免污他人耳目。」泪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怀。待我明日入城,赎一帖堕胎药。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晓得你做个脱身之计,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  辞别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间,只见喝道前来,必正避不及,街傍伫立。却是必正的故友张于湖。于湖一见必正,连叫:「住轿!」与必正相见。邀必正同到府中,分宾主而坐。茶罢,于湖问曰:「行馆何处?」必正曰:「在城外女贞观姑娘处。」  于湖曰:「令姑是何人?」必正曰:「是住持潘法成。」于湖曰:「既是此观,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曰:「兄长何以知之?」于湖曰:「旧岁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柳枝词》。」  必正曰:「莫不是洛阳才子何通甫的作?」于湖细说,二人大笑。必正亦备言前事。于湖曰:「不难。你捏作指腹为亲,为因兵火离隔,欲求完聚,告一纸状来,我自有道理。」  必正别了于湖,回到观中,与妙常具说前事。晚间,到姑娘房中,必正双膝跪下,将妙常之事,说与姑娘。姑娘曰:「我已知之。但不知你肯娶她么?」必正曰:「小侄愿娶。」姑娘曰:「叫她来,问她。」必正叫妙常到房里,见了姑娘。姑娘曰:「你做得好事!」妙常低头不语。姑娘曰:「去写状子来,明日进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状。当日,三人跪下。太守问曰:「告什么状?」观主人告:「乞还俗事。」太守曰:「卷帘。抬头。」叫妙常,问曰:「你曾云『清净堂前不卷帘』?」  唬得陈妙常魂不附体。太守曰:「潘必正、陈妙常二人既是指腹为亲,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还俗。」必正供曰:「乡贯举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龙图侍郎台下:告为结亲完娶事。伏闻才愧相如,无挑琴之兴;贤同颜子,有秉烛之忧。为因兵火流离,情意惧绝;岂期默然之会,所有前因。各有祖留衫襟之表,幸望仁慈,得配终身,偕老终身。所供是实。」  女贞观知客陈妙常供曰:「伏闻生居宦族,乃无谢女之才;长在玄门,叨沐孙姑之德。尘根已尽,绝孟光之慕梁鸿;盗缘以再,断云英之约裴航。闹中取静,打坐看经;忙里偷闲,寻师讲道。岂期百年冤债来寻,况是严师力□。今有度牒,系是官文,未敢自专。伏望判府俯察来词,特赐与决。」  金陵建康府女贞观道姑潘法成状供:「本观女姑陈妙常供,父陈谷英存日,将女妙常曾指腹与潘必正为妻。见有原割衫襟合同为照。为因兵火离散,各无音耗。幸蒙天赐,偶然相会,所说旧日根苗,辐辏姻缘。俱在青春之际,如乐昌破镜重圆,似文君驾车之愿。所有原关度牒在身,未敢自便还俗。  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毕,援笔判曰:「道可道,名可名。强名曰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清者浊之源,守不住炼药丹炉;动者静之机,熬不过凡情欲火。大都未撞着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  抛弃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罗裳;收拾起纸帐梅花,准备着罗帏绣幕。无缘处,青浦黄庭消白日;有分时,洞房花烛照乾坤。」  张于湖判毕,即令还俗。  潘必正与陈妙常成亲后,于湖举必正贤良方正,除授苏州府吴江县尹。官至礼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锦/荣归,尽天年而终。  续东窗事犯传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傥,涉猎经史,好善恶恶,出于天性。一日,自酌小轩之中,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  偶得《秦桧东窗传》,观未毕,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掷书于地,拍案高吟曰:「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谋/夷。天曹默默缘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黄阁主和千载恨,青衣行酒两君悲。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臣万劫皮!」  朗吟数次,已而就寝。  俄见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阎君命仆等相招,君宜速往。  」生醉间,不知阎君为谁,遂问曰:「阎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见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则知,不必详问。」  强挽生行。  及十余里,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时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来贸易者如市廛之状。既而,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门外守者甚严。  皂衣者令一人为伴,一人入白之。少焉,出,曰:「阎君召子。  」生大骇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门。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祠庙中绘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幕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五十余众,牛头马面,有长喙朱发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阶下。王问曰:「子胡迪耶?」生曰:「然。」  王怒曰:「子为儒,须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谤鬼侮神乎?」生答曰:「贱子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循理修身,未尝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谤鬼乎!」王曰:「然则『天曹默默原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孰为之邪?」  生方悟为怒秦桧之作,再拜谢曰:「贱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读奸臣之传,致吟忿憾之诗,望神君,特垂宽宥。」王命吏以纸笔令生供款,让曰:「尔好掉笔头议论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则增寿放回,词意舛讹,则送风刀之狱。」生谢过再四,援笔而供曰:「伏以混沌未分,亦无生而无死;阴阳既判,方有鬼以有神。为桑门传因果之经,知地狱设轮回之报。  善者福而恶者祸,理所当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谬矣。盖贤愚之异类,若幽显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则鸣,匪沽名而钓誉;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惧罪以招愆。出于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读父书,早有功名之志;长承师训,惭无经纬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拟欲插天门之翼。每夙兴而夜寐,常穷理以修身。  读孔孟之微言,思举直而措枉;观王珪之确论,愁激浊以扬清。立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诸,洞见一心之妙用。  惟尊贤而似宝,第见恶以如仇。视岳飞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诤;视秦桧夫妻之恶,便欲死而生吞。因东窗赞擒虎之言,致北狄知无回銮之望。俱忠臣被屠戮而残灭,恨贼/子受棺椁以全终。天道无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于有幸,令贤哲死于无辜。谤鬼侮神,岂比滑稽之士;好贤恶佞,实非迂阔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饮三杯之狂药,赋八句之鄙吟,虽冒大耳息,诚/为小过。惟神鉴之。」  王看毕,笑曰:「腐儒倔强乃此。虽然,好善恶恶,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阎罗做』,其不毁孰甚焉。汝若为阎罗,将吾置于何地?」生曰:「昔者韩擒虎云:『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又寇莱公江丞相,亦尝为是任,明载简册,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间正人君子之所为也。仆固不敢希韩、寇二公之万一,而公正之心,颇有二公之毫末耳。」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旧者何之?」生曰:「新者既临,旧者必生人道而为王公大人矣。」王顾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见之,恐终不信善恶之报,而视幽冥之道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矣。」即呼绿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冥官,即启狴牢,领此儒生遍视报应,毋得违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过后殿三里许,有巨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题曰:「普掠冥司狱。」吏扣门呼之。少焉,夜叉数辈突出,如有擒生之状。吏叱曰:「此儒生也,无罪。阎君令视善恶之状。」以白简与之示焉。夜叉谢生曰:「吾辈以为重罪鬼入狱,不知公为书生也。幸勿见罪。」乃启关揖生而入。其中广五十余里,日光淡淡,冷风萧然。四维门碑,皆榜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冥冷之狱」。男女荷铁枷者千余人。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傍。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绿衣吏指下者三人,谓生曰:「此秦桧父子与万俟婟,此妇人即秦桧之妻王氏也。  其它数人,乃章敦、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吾施阴刑,令君观之。」即呼鬼卒五十余众,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锋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雷震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少焉,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为人形。  吏谓生曰:「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冥冷等狱,各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马,生于凡世,使人烹剥而食其肉。  其妻亦为牝豕,与人畜离,食其不洁,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众以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矣。」生问曰:「其罪有限乎?」吏曰:「历万劫而无已,岂有限焉!」复引生至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余人,举身插刀,浑类猬形。  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者。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周以火炙之。生曰:「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冲天,牛皆不胜其苦,哮吼踯躅,皮毛焦烂。不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突出者皆人。观之,俱无发髯,悉阉人也。吏呼夜叉致于镬汤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复以冷水沃之,仍复人形。吏谓生曰:「此皆历代宦官,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十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阎文应、童贯之徒。曩者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诳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令受此报,历万劫而不原也。」复至东垣,其女数千,皆裸身跣足,咸烹肉刳心,或□烧舂磨,哀痛之声,彻闻数里。吏曰:「此皆在生为官为吏,贪污虐民,不友兄弟,悖负师友,奸淫背夫,为盗为贼/,不仁不义者,皆受此报。」生见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气也。」吏笑携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灵殿,再拜稽首谢曰:「可谓天地无私,鬼神明察,善恶不能逃其责也。」王曰:「尔既见之,心境坦然矣。烦为吾作一判文,以枭秦桧父子夫妻之恶。」即命吏以纸笔给之。  生辞别弗获,为之判曰:「尝闻轩辕得六相而助理万机,则神明应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内外平成。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桧,斗筲之器,闾阎小人,虽居宰辅之名,实乃匹夫之辈。獐头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质虎皮,阿邪情而谄谀。  岂有论道经邦之志,全无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怀奸谋/而肆为僭分;闭塞贤路,固宠渥而妒忌忠良。  残伤犹剽掠之徒,贪鄙胜穿窬之盗。既忝职居师保,而叨任处公台,惟知黄阁之荣华,罔竭赤心之左右。  欺君罔上,擅行予夺之权;嫉贤□能,专起窜诛之典。  奸究逾其莽、操,凶顽犹胜斯、高。以枭獍为心,蛇蝎成性。忠臣义士,尽陷于罗网之中;贼/子乱臣,咸置于庙廊之上。视本朝如敝甑,通敌国若宗亲。鸱鹰啄架臂之人,□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诡胡兀术之私盟;凶行荒残,害贤将岳飞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隐而言放虎之难;愚子秦□,只顾狼贪不顾回鸾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恶,万民共怒以含冤。虽侥□免乎阳诛,其业报还教阴受。数其罪状,书千张茧纸不能尽其详;察此愆非历万劫畜生不足偿其债。合行榜示,幽显同知。」  生呈上,王览之大喜,赞曰:「谠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它忠臣义士,在于何处?愿布一见,以释鄙怀,不胜感幸。」王□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阳世,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禄,数万余次矣。寿满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见,吾躬诣导。」  于是登舆而前,俾从者请生于后。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朱牌金字,题曰:「忠贤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龙吟凤唱,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中坐者百余人,皆冠通天之冠,衣云锦/之裳,蹑珠宝之履,玉珂琼□,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圜侍左右。见王至,悉降阶迎迓。  宾主礼毕而坐。彩女数人,执玛瑙之壶,捧玻璃之盏,荐龙睛之果,倾凤宝之茶,世罕闻见。茶既毕,王乃道生所见之故,命生致拜。诸公皆答之尽礼,同声赞曰:「先生可谓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谦逊不敢当宾礼。王曰:「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辞?」生揖谢坐。王谓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节义之士,在阳则流芳百世,身逝则阴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辅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辅雍熙之治也。」言既,命二吏送生还。谓生曰:「子寿七十有二,今复延一纪。食肉跃马,五十一年。」生悦,再拜而谢。  及辞出,行十余里,天色渐明。吏指谓生曰:「日出处,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归谢之,不觉失手而释,即展臂而寤,时五鼓矣。  清虚先生传先生,空谷人也,与丽香公子、飞白散人、玄明高士为友,甚相得,三人者,每感其吹嘘之力。惟玄明稍以高自据,先生遣弟子山云遮道而进,将掩其不备以玷之。  云至,玄明敛容问曰:「子欲昧我邪?」云曰:「非弟子之浮薄敢与先生抗,实先生使之来耳。先生乐人之从,高士顾精明自励,不从之迷,何相忤邪?」玄明曰:「先生固东西南北人也。某循途守从之士,安能顺之?且先生行必万里,急则怒号,其性恍惚,令人不能捉抟。是以丽香公子触之而脱冠拜谢,飞白散人遭之而委身如狂。先生且以为鼓舞之术,而不自知其严。子亦知之久矣。子以轻清之才,必有覆护之德。幸为我解焉。」云曰:「高士诚/明见万里者。其如前驱,实无定踪。倘解高士之围,必被扫逐。」  言未毕而先生至。云乃避之,先生复就焉。云又避之如飞,先生怒而追之,云乃散去。先生怒益急,山鸣虎啸,石走沙飞,江湖作浪,天地震动。云惧,尽其族而复请命。  顷之,飞白散人啸舞而至,与先生相翱翔而问故。先生号呼道之。飞白拍地而笑曰:「玄明乃公之良夜友也,胡相隔哉!  」遂挽先生访丽香。  丽香方苦寒,如沉醉状,颠倒欲眠。先生扶之,而丽香益泄不宁,惟颠首而已。飞白亦击其额而侵之。丽香力不能胜,乃微告曰:「二公少避,某即醒矣。」飞白乃避地,先生亦息焉。丽香遂振衣而起,含笑相揖。既而,知玄明之外见,乃郝然对曰:「吾四人者,天地之秀也。安能缺一哉?某传世几叶,支衍虽盛,使无玄明公照顾,则皆影灭矣。况玄明亦与二公有光,何独避之?」飞白亦笑曰:「玄明虽有缺处,亦颇明白可接。」先生乃和声然之,令云去侧而请焉。  玄明至,交好如初。情思相合,心胆相照,终夜依依,密不忍舍。自是以为常。每至晓,玄明扶云西归,惟丽香则与先生倚栏相笑而已。  先生盛盖天下而不征诸色,泽及万物而不见诸形。然晚年亦性暴好杀,触之者股栗,犯之者容槁。此其所禀之气然也。  天下之人,想象其丰彩,而不能物色之,故称之曰「清虚先生」  云。  丽香公子传公子,世传春申君所生,而又曰大树将军之别枝,皆未老,然其为人,色艳质美,人咸爱之。与清虚先生交,先生每狎之,公子必佯狂而舞。及飞白散人至,公子必倾心饱其慧而低首不言,若曲腰向谢之意。玄明高士笑而问曰:「子非贱也?遇清虚而即舞;子非贫也?见飞白而多贪。吾甚昏于是。」公子笑而答曰:「以子之明,不能亮察我邪?某奕叶联芳,身荣朱紫,根据封土,孰能摇兀?但清虚先生善发人,故某一相接,遂胸中道理勃然萌动,是以不觉其舞蹈耳。至于飞白散人,则轻狂无籍人也,得借一枝,便合缱绻,且欲相压,令人心腹不能自露。况稍得意,弥漫天地之志,欲使万物皆出其下。某以一介之资,安能不顺受其泽邪?」  明日,玄明以告飞白。飞白怒骂曰:「公子出身草莽,令色谀言。某虽轻狂,力能屈之,使不见天日。」玄明惧,求解于清虚。清虚飘然而来,以和气劝飞白。飞白意乃释,且谢曰:「得先生之解,不觉点化矣。」公子遂洗容出见,不动颜色。  飞白愧,披拂倒地,不敢仰视,且自释曰:「欲使公子流芳耳,敢有泪滴之累耶?」自是飞白甘为下流,不复与公子比肩矣。  玄明知之,亦负惭自蔽者数日。后形迹稍露,乃逾垣一窥公子之影。公子挽清虚,颠首招之。玄明伛偻而来,且掩其半面以谢。公子曰:「某与高士形影相随,何避嫌之有?」乃席地而坐,终日依依,至晓而散。识者谓公子有容人之度,良有以也。公子少时为妇人女子所爱,有妆残者,必捐己以亲之。清虚先生每戒之曰:「子为色所累,必遭夭折。」公子曰:「今已衰老矣。夫大丈夫宁寸斩焚身,岂死于妇人女子之手耶?」  遂谢事,甘朽林下,其族亦渐见零落。  后青帝宰世,公子之子孙渐盛,支宗繁衍,不可胜计。然成之者,清虚与力焉。而玄明、飞白,特往往来一亲近而已。  飞白散人传散人乃神仙者流,性喜寒,为人洒落,绝无渣滓。四友中独与清虚交契,甚不值于丽香,而于玄明,则淡淡相安而已。  一日,玄明方出游,丽香侯于墙阴,犹未相接,而清虚先生摇丽香之肩而问曰:「玄明今夕来否?」曰:「未也。」曰:「子惯为玄明影射。」曰:「玄明家于东海,其来也逾万山,渡长水,所至之地,一草皆辉。某生于斯,长于斯,进不能前,退不能后,所知者不过撮土之区耳。而玄明之来否,安能逆睹哉?」清虚不悦,乃使人捉散人至。散人遣其仆霰子先报曰:「奈将六出矣。」顷之,前呼后拥,结阵而至。如衔枚疾走,不闻行声。见者皆凛凛伫目而视。玄明知之,中道而避。清虚以为得计,狂荡不能自禁。  丽香垂首斜欹,若有怒意,嘘气成雾,直浮青霄。玄明知之,乃乘呼挺身而出,与飞白相对。飞白亦仰视玄明,辉光相荡,似有争意。玄明让曰:「吾二人者,不择富贵。而子入长安,贫者蹙额,何不仁也!且自古田土不择高下,虽不洁地亦委身亲之,何不义也!人皆上进,而子独甘下贱,虽公庭之前,万舞自得,何无礼也!辱泥涂,投井壑,而庭除之前每见侮于童子,何不智也!积厚如山,夸耀于世,方见重于人,人皆称赏,而略受温存,去不旋踵,何不信也!某之所以避子者,诚/不屑见子耳,岂有所畏哉!」飞白乃回首应曰:「子真蟾蜍耳!  胡不自鉴,敢与某比?某之术,倏然而灭,倏然而成,清虚且让吾之神;剪发不足以尽巧,飞絮不足以象容,丽香且让吾之色。子何人也?昭昭者未几,而昏昏者继至。安能若某之所至,旁烛无疆,孙康德以夜读,李□得以擒吴,伟烈照辉,举世称瑞,岂不压倒元白邪?」  清虚因二人凛色交射,各争容彩,乃与丽香从中解纷。散人笑曰:「玄明以满足自恃耳!」玄明亦笑曰:「飞白艾萨克泼自放乎!」丽香曰:「二公之才,皆皓皓乎不可尚者,正相映以扬休光可也,而乃争高下间哉?」二人感而谢焉,遂为莫逆友。自是宇宙重光,皆二人力也。  后散人遇词客于庭中,客曰:「想公久矣。公能爽吾愤耶?」散人不应。客怒,令童子扫其党而烹之。散人知不免,乃投于鼎镬,尸解而去。时玄明在上,丽香在前,而清虚往来于左右,皆不能挽而留也。  玄明高士传高士生于东海,而其长也,又涉于西海,辙迹遍天下,人皆仰之。未有一登其门者,惟唐玄宗幸其第,遂有广寒宫之名。  高士为人丰采无比,圆神不滞,且识盈虚之数,不以显晦介意。清虚、丽香、飞白三人皆亲炙其辉,而丽香犹一步不忘焉。清虚、飞白忌之,遂加屈辱之苦。丽香望救于高士,高士自昼至暮,始素服而来。丽香方负罪鞠躬叩首以谢,而高士惟冷视而已,不能扶之起也。丽香怒曰:「高士以经天纬地之才,昭明洞察之德,乃不能驱清虚于空谷,扫飞白于炎方,使我草莽之士垂首丧气于此耶?」高士曰:「居,吾明与子:子非岁寒材也,求免于飘零足矣,而欲拔萃以取荣哉?」丽香益怒,复求解于清虚。清虚不觉大笑,奋然一声,飞白惊倒。丽香遂排脱而起,自是感清虚而疏高士矣。  高士一夕为阴谋/所掩,卒然临之,魂魄俱丧,平生所有,吞并殆尽。九州岛之人,无贵贱,无大小,皆焚香秉烛以救之。  而三人者,则如常而已。然清虚犹凄然有惨意;飞白犹暗然有悲色;而丽香则迎笑而问之,若有幸其磨灭者。既而,高士幸完璧。清虚、飞白从而短之,高士曰:「丽香非有他也,限于力也。某与丽香可以神交,不可以力助;可以形影,不可以形求。何我韬晦之时多,相会能几何哉!」丽香闻之,叹曰:「一疵不存、万里明尽者,吾高士也!向压于飞白而不救者,亦限于力耳!某诚/非才,何以知高士之量!」寻续旧交,遨游良夜,或平原旷野之中,或□岩古壑之岭,或琼楼玉宇之上,或纱窗静槛之下,四友无所不至。所至之处,清气郁然,非寻常俗比矣。  然高士少时爱学美人眉。丽香谓曰:「以某之色,得君之眉,媚不可言矣。至老年,血魂消瘦,每持一钩,钓于江汉间。  」飞白谓曰:「独钓寒江,宁舍我为伴耶?」清虚乃笑曰:「吾稍奋焉,则公等或昏昧而逃匿,或弃职而捐躯,尚能相安相得于宇宙间哉?」三人拱而谢曰:「愿淡洵以交,万年一日。  幸毋相慱,以至于是。」清虚曰:「戏之耳!」复叮咛以为永友,期与天地相终始。  风流乐趣风月场中毛女、云雨帐内将军,二人但遇就相争,不顾忘身丧命。一个喜钻窍寻孔,一个喜啖肉吞□。要知胜败与输赢,且听下回词咏。  诗曰:散闷无拘不作忙,只凭谈笑度时光。  聊将大艳风流传,说与知音笑一场。  话说乌将军与毛洞主的故事。这将军生在脐下,长在腰州,姓乌名龟,表字骨轮,列号风月散人。其性有刚柔兼济之才,其身有变化多端之术,弄手段能缩能伸,显威风可小可大。喜时节似铁加钢掘上而掘下,闷来时如绵去种倒东而倒西。窃玉偷香,不亚于西厢张珙;取勇当先,胜似那江东楚王。莫道不可将凡比圣,圣凡皆赖此物而生。  忽一日,奉□太保命令,领兵前往裸人县,剿捕毛洞中女寇走一遭。唱:一边点动人和马,炮响三声离了老营。抗枪舞棒军吶喊,叉手趋脚将威风。碗子盔边生紫雾,龟背壳上蚌青□。这一去,高山峻岭堂条路,铁壁铜墙撞透明。  在路行程多风景,中间少带骨碑名。将军挂印俱人马,正马军随拗马军。兵似群鸦来噪凤,将如楚汉惯争锋。  这一去揉碎梅花诚/妙手,劈破莲蓬手歪断根。鳅如菱窝钻到底,双龙入海定成功。短枪刺开格子眼,双弹打破锦/屏风。  只用孤红一拈香肌俏,引得我临老入花丛。过了九溪十八洞,见了些金菊到芙蓉。剑行十里人马进,不觉春分昼夜停。对对蓝旗报回玉,拍马已到黑松林。  两乳尖幽屯驷马,杜家在上扎辕营。中间揭起青衿帐,五爪将军两下分。坐下腰州□太保,捉下能争惯战人。  话说□太保便问:「是何人出马?」声音未竟,只见黑松林下闪出一将,生得粗粗大大,又不细细长长。要知此将住何方,腰州府成群结党。道:「末将不才,出马一遭,不领兵卒,只须二子。」  一骑马冲出营来,但见洞门外好景:阴崖险峻,玄孔深幽;两行黑松掩映,一股清水奔流;前尖后长,犹如边城围绕;中间水发,恰似湖海汪洋。观不尽洞门好景,高叫:「红心小卒,报与你毛洞主得知,叫她强将出马,弱将休来!」  这小校不听便罢,既然听说,即到里面声言:「祸事!外边有一独目将军,甚是雄将,声声叫杀,句句不饶。」  毛洞主听说,带领水手,身出洞来。且看来将如何排兵,怎生打扮:戴一顶紫巍巍一抹耿不呆的檐盔,披一领细毛织就的乌油龟背铠,使一根光筋缠就□木炳的点钢枪,骑一匹追风赶日惯战竖头马。  这将军更看那女怎生模样,如何装束:她生得丹凤眼,悬胆鼻;一张没牙口、两片粉红唇;戴一顶前尖后长荷包样扁食盔,披一领里红外白、青边黑缝两片顽皮甲,使一条不伸不缩明伤人、暗埋伏紫金□,骑一匹能颠惯跛赤眼清鼻大口无头马。  问知:「来将通名,不消问吾。」  言:「乃是威镇腰州乌将军是也!今奉腰州□太保命令,领兵讨伐作乱淫寇。早早下马受降,免遭千戳万岛之苦。若是牙崩半个不字,凭着俺景东人马大披挂的将军,填凿洞口,杀进子宫,拿住你等,刺血饮马,取髓补精,那时悔之晚矣!」  这女子微微冷笑,答曰:「但见你人物标致,未知你出马鏖战如何?此时休要逞啰啰,管叫你一会儿刚强性过,那时节洞门伏首,休教二子来拖。直杀你人困马乏要求和,那时方才怕我!」  这将军也不答话,两手拈定光金似铁硬的独龙枪,照着那女子分心就刺。这女子也不慌,也不忙,凤点头侧身躲过,取出五采盘桓锦/皮套数,及驾相还,两下皮鼓打动,怎见得好杀。  唱:你与你主争自在,我与我主助风情。你使懒汉推车法,我使驾牯去催更。倒浇蜡烛身流汗,隔山讨火洞门红。正是两家盘桓处,中间捎带果子名。  两个栗子答了话,一对枇杷大争锋。只爱平坡员眼口,金桔怀内有风菱。银杏高时莲子放,胶枣乌梅紧皱纹。小红染污葡萄被,樱桃口内咬橙丁。柿饼脸儿通红了,榄橄回味各人心。  只战得月暗秋窗嫌夜短,风吹竹径恨更钟。第一合才用机关无胜负;第二合再加手段见输赢;第三合打起精神嗷战久;第四合看看筋力不从心。当时恼了毛洞主,怒发冲冠起歹心:「我今若不显手段,乐得冤家丢精神。」  口里念动妖邪咒,款款轻轻叫了几声。金莲高峰两腿里,悠悠戏沟洞红心。  乌将不识轻生计,尽力具兵重扑门。佳人见来心内喜,放出大水要淹人。五爪将军忙来展,怎当他急浪滔滔里外生。烟漫阴崖傍岸柳,撞塌洞口正当松。  常言道:势硬难熬软。话不虚传果是真。三略六韬虽是晓,二十四解欠分明。怎当他手歪上手歪下来得快,左别右扭不饶人。翻身再摆龙翻里,拿住将军胯下存。  腰酸腿困难咂争,手软心忙没了神。再着一会儿不丢了跑,定死在佳人手相中。  幸亏二子多能干,倒把将军拉出洞门,虚点一枪逃了命,到底难熬久战人。前走的厌头塌脑腰间将,后赶的跛口张牙再兴兵。一身英雄随流水,五陵豪气逐东风。好似猛风吹败叶,犹如急雨打残红。雨散云收鸳帐冷,香消风尽绣楼空。编成毛女乌龟传,说与风流子弟听。  ☆★☆★☆★☆★☆★☆★☆★☆★☆★☆★☆★☆★☆★☆★☆★☆★☆★☆★☆★☆★  处理人:「第一次参加十日谈,希望大家觉得我的东西还满意,如果大家喜欢,我会继续努力做的。」  鹰魔:「多谢好文,让我们欢迎十日谈的第三夜?小楼一夜听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