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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

2015-11-24 10:40:55

  【妖刀记】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   内容简介:   「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屋舍、卷走俺妻女时,佛在何处?俺走几千里路来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路上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面对激动哭号、满面血泪的难民,那人只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此世无佛,救赎何在?当朝廷旁观袖手,当镇东将军闭门自固,佛的使者要如何拯救苦难的百姓,领他们度过长夜,迎向黎明?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人物介绍:   东郭御柳——身为邵咸尊的亲传弟子,东郭同时也是师傅的得力助手,受命在三川一带是、招央土流民,送往青锋照设置在央土、东海交界的难民营「安乐邨」安置。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芊芊怀有特别的情愫。   年龄:26岁。身高:175 公分。出身:青锋照。外号:「飞花剑」。   武学:道器离合剑、归里截气手、不动心掌、沧浪腿法师承:「文舞钧天」邵咸尊身分:邵咸尊座下四大弟子之一专长:冶铁铸炼、轻功、暗器。   邵咸尊——东海正道第一名士,学问精深、乐善好施,受万民景仰,与赤炼堂总瓢靶子雷万凛形成强烈对比,人称「青善赤恶」。两人少年时齐露头角,明里暗里不时较劲,直到雷万凛销声匿迹为止。仿佛因此而寂寞,邵咸尊专注行善,淡出江湖,声名极高。   年龄:50岁。身高:178 公分。外号:「文舞钧天」   身分:青锋照之主武学:道器离合剑、归里截气手、不动心掌作品:钧天九剑专长:冶铁铸炼嗜好:行善布施   邵芊芊——身为「东海第一大善人」的独生爱女,芊芊从九岁起便离开青峰照的华邸大院,随父亲四处奔波,投入慈善事业。然而「与父亲丝毫不像」这点,在少女心上投下了莫大的阴影,芊芊对自己珠圆玉润的身材十分自卑,即使在他人眼中她是如此善良美丽。   年龄:14岁。身高:158公分。三围:B87cm(F)、W60cm 、H88cm   身份:「文舞钧天」邵咸尊之女。出身:青锋照。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一折: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杵茎上传来一阵又湿又凉、仿佛什么滑软之物搔刮的异感,将他从深眠中唤醒。有那么一瞬间,耿照想不起置身何处,茫然享受那泥鳅般的细腻舔舐,盯着帐顶好半晌,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笨拙的动作,却能带来巨大的快感,只因那丁香颗儿似的小舌太过细滑的缘故。还有较寻常女子寒凉的体温也是。   凉凉的嘴唇、凉凉的鼻尖,凉凉的面颊与脖颈……简直像是被一尾比小指更细长也更湿凉的小青蛇缠上了似的,教人打从尾闾一路寒上头顶,舒爽中带着说不出的悚栗。   微微抬头,见女子伏在腿间,浓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垂拢于胸前,露出白皙的长颈;额前厚厚的浏海拨向一侧,原本利落的发式因少女专心一意、吐舌勾挑肉茎的模样,平添几许异样的香艳淫靡。   她上身仅着一件贴身的窄袖短打,漆黑的服色使纤薄的身形益显窈窕,加倍衬出衣架子似的宽肩美背;本该扎入缠腰的衣摆却解了开来,沿着背脊向下滑,露出白皙的窄腰裸背,薄薄的屁股蛋高高撅起,翘着桃儿似的浑圆曲线,下身竟是一丝不挂。褪下的黑绸襌裤、月牙白小袜,以及短鞑鱼皮靴扔在榻上,一只靴儿挂在榻缘,另一只可能掉落床底,可以想见褪下时的匆忙。   想起弦子忙不迭地剥光下身、爬上榻来为他舔舐阳物的模样,耿照不由得欲念勃发,怒龙绷着蚯蚓般的青筋一弹一跳,差点从她凉凉的指触间挣脱开来。发觉他醒来,弦子收起丁香小舌,不自觉地在唇上舐了舐,犹如一头将享用鲜鱼的雪润小猫,扶着杵茎跨上他的腰际,阳物擦过滑腻的大腿内侧,微凉的肌肤令耿照忍不住昂颈挺腰,发出舒服的低吟声,杵尖旋即被两片鲤鱼唇似的酥脂噙住,一点、一点吞进比鱼口还要窄小的鱼腹深处。   她的阴唇还是肿的,细小的蜜缝也是。   两片嫩肉因为兴奋,以及连日来不停的交媾而剧烈充血,被龙首撑挤着突入的模样,宛若一朵碾出红汁的鲜艳荼靡。弦子却仿佛不知疼痛,巨物侵入的瞬间她翘臀昂首,高高支起的两条长腿左右分成「冂」字,可以清楚望见粗大的阳物没入她雪嫩股间,两瓣浑圆香臀一坐到底。   少女双手按着他的腰腹,身子微向前倾,又细又直、白皙耀眼的纤长足踝支撑着身体重心,像骑马打浪似的,悬在男儿腰股上前后摇动,滚烫的蜜壶套弄着勃挺的男根,那种贴肉的紧凑程度与她滑顺流畅的动作毫不相称,吸啜的劲道却以绝难想象的速度与强度不断增幅,耿照只觉腰眼又麻又酸,弦子驰骋片刻,精关竟隐有松动的迹象。   他从没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就被推上巅峰。弦子的膣户异常紧凑,然而又不只紧凑而已,蜜壶里非比寻常的湿热黏腻,与肌肤的细滑寒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若冰火交煎,加诸于龙杵的爽利实难言喻。   此外,弦子纤薄的小屁股更是从外观上完全无法看出的致命武器。   女子下盘天生丰盈,股腹间更是娇脂堆积如沃雪,堪称全身上下最有肉、最酥绵处。   然而弦子不仅身段薄如钢片,股腹间更是没有半分余赘;摇动腰枝时,阳物像是被夹入极富弹性的两片百锻精钢,没有丰润的腰臀腴脂做为缓冲,紧凑的膣管壁毫无遗漏地反馈着扭动的劲道与方向,嫩肉异常刮人。   与她欢好,往往十数下间便到了贴肉相搏的境地,为男儿带来极大的快感,耿照全然无法、也不想思考,到后来只要一插入她的身子,便抱着又圆又弹手的两瓣小屁股奋力挺耸,毫不留力,尽情享受那种失速坠落般的骇人爽利,将体力、精力极尽压缩于短暂的片刻,痛痛快快射了给她。   从绿柳村返回越浦不过短短两日,两人做的次数,竟是数也数不清了。   当日在清溪边的绿草地上,耿照便要了她三五次,弦子对于疼痛的忍受度易乎常人,况且再痛也比不过破瓜时,居然曲意承欢,渐渐领略男女交媾的滋味。两人同乘一骑回城的路上,在鞍上又弄了两回。   弦子抱着马颈翘高雪臀,承受男子疯狂的撞击,像要被撑裂似的花唇满满插着巨阳,缝间渗出的薄浆里都掺着细细血丝,旋被涌出的爱液冲去,弄得鞍上一片狼籍;进城前勉强理了衣发,下马时却是耿照脚步虚浮,射到阴囊隐隐生疼的地步,不觉心惊。   弦子的心思便如一张白纸,没什么贞操矜持的观念,既知交媾快美,想要时便来寻耿照,无论何时何地,均能心无旁骛地放怀享受。所幸耿照身负碧火功绝学,先天胎息源源不绝,修为又远胜过她,换了旁人,难免被这贪欢的小妖精榨得点滴不存,至死方休。   不过,像今天这样在睡梦中被她舔醒,倒是破题儿头一次。   这到底……是谁教她的?   弦子的蛤珠虽然敏感,但她爱被粗硬的阳物贯入膣中、贴肉擦刮着娇黏肉壁的感觉,更甚蛤顶厮磨。于骑乘上位时,不似寻常女子偏爱屈膝跪坐,而是支起腿儿悬空放落,如打桩一般,小屁股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滚动,闭目享受巨物进出的痛快爽利。   也亏得她手长脚长,肌力又强,方能采取如此累人的体位。   弦子疯狂摇动片刻,似有一丝疲累,然而敏感的娇躯正要攀上峰顶,对快感的需索益发强烈,岂容消停?本能地一挺纤腰,双手向后撑住男儿的膝盖,踮起脚尖奋力扭腰,犹如垂死前的豁命一击,挣扎得更加激烈。   「啊!好……好酸!弦……弦子……」耿照被掐挤欲狂,结实的小腹不住抽搐,阴茎暴胀,浓精仿佛已汩至杵中,腹下一团火热。   弦子就爱他这般粗硬,摇得更起劲,身子不知不觉乱扭起来,支起的修长玉腿并成了「儿」字,雪趾痉挛似的蜷了起来,屁股却动得更极更快,咬唇「呜呜」哀鸣,一双尖翘浑圆的鸽乳,因乳质绵软到了极处,随着剧烈的摇动不住抛甩变形,起伏迭若,丝毫不觉尺寸幼细,反倒丰盈诱人。   耿照还来不及思考,杵茎传来的烘热湿紧及强烈的吸啜劲道,伴随她脱缰野马也似、不住滚动的小肚皮,三管齐下,一股酸死人的酥麻感自马眼内抽出,正在将射未射的当儿,「咿」的一声房门忽启,一抹彤艳娇腴的金红衣影跨过门槛,轻盈曼妙的步子来到镂花月扇之前,揭开纱帘一瞧,掩口惊呼:「怎地……怎地又好上了?」语声娇柔甜糯,正是宝宝锦儿。   耿照早知是她,心神略分,赶紧捉住弦子的小屁股不让摇动,谁知沁着薄汗的浑圆股肌滑不留手,一下竟抓不实,弦子的娇躯便似一管太过合身的肉套子,紧束着怒龙宝杵一套一拔,龙首「剥」的一声脱出蜜壶。   阳精猝不及防,喷薄而出,喷上弦子的下巴鼻尖,兀自不停,「卜卜」几声余娥喷发,沿着她白皙汗湿的小腹、肚脐、胸乳间溅出几道浓绸液痕,缓缓向下流淌,形成一幅淫艳的画面。弦子娇喘未止,伸手往鼻端一抹,满掌黏稠液丝,带着迷蒙的神情喃喃道:「出……出来了……没……啊……没在里面……」小肚子里的痉挛尚未退去,已伸手捉住半硬半软的阳物,口气活像小孩告状:「射在外面了。你再干我一次。」   符赤锦赶紧从身后将她抱开,笑骂道:「你这样乱来,相公身子会弄坏的。我不是让你多舔他一会儿,别忙着进去么?」耿照微略回神,不禁苦笑:「果然是宝宝锦儿!我忒糊涂,除她以外,还能有谁?」   弦子像是做错事被逮到的小女孩,倔强地扭头闭口,竟是来个相应不理。打从回到朱雀大宅的头一晚,弦子一声不响脱得精光赤裸、钻进小俩口的被窝起,齐齐锦儿便知晓他二人的好事,倒没有责怪他四处留情的意思,只拿似笑非笑的眼神瞅他,一脸的幸灾乐祸。   弦子不通人情世故,想要便要,宝宝锦儿颇识时务,大半日间都没来打扰。趴照一来怕她委屈,二来担心二姝闹僵了不好收拾,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齐寳锦儿轻扇他大腿一记,乜着娇媚的眼波笑啐:「睡你的罢!没事儿别醒着。当心魂都教人给吸干啦,还没得轮回转世。我同我的亲亲弦子聊聊。」   耿照被扇得一愣:「她俩几时这么好了?」却见符赤锦让她双手撑后,抬脚大大分开,露出红艳艳的、软腴湿亮的花唇阴户,翘着腴臀跪在她两腿间。「你别动,我瞧瞧。是哪个销魂洞这般刮人,差点要了相公的命。」弦子居然乖乖顺从。   她的阴阜十分饱满,兴许是小腹太过平坦、肌束又十分结实的缘故,而阴户的开口,则较寻常女子略高。宝宝锦儿饶富兴致地翻开她的花唇,凑近轻嗅,笑道:「你这么香,难怪相公喜欢。可一点儿也不像骚狐狸调教出来的。」   弦子被她温热的吐息弄得有些脸红,身子轻颤,蹙眉道:「骚狐狸是谁?」   符赤锦噗哧一笑,摇头道:「骚狐狸就是骚狐狸,谁都不是。」   柔嫩的发丝在敏感的大腿内侧轻拂,弦子呜的一声抬起腰来,纤细白皙的腿根处绷出两条大筋。符赤锦伸出玉指枢摸,频频发出「咦,好紧啊」、「怎地这么热」的赞叹声,仿佛在品评什么珍稀玩物,弦子被摆布得缩肩抵颔,身子不住轻颤,雪靥酡红,鼻端不住轻哼着。   无奈天不从人愿,正当她专心研究弦子的曼妙构造之际,射在少女胸腹间的浓精化作浆水,沿脐间的细细凹痕蜿蜒而下,淌入幼细的乌茸中。弦子的耻丘浑圆饱满,高高隆起,精水本应阻于此间;然而她的阴户又生得特别高,高低段差遽然陷落,精水打湿了阴毛,一下子漫过隆丘,「骨碌」地继续往下流去。   符赤锦笑道:「哪来的碍事东西?奴奴吃了它!」伸出丁香小舌一卷,竟将精水吞下。这下连舌头都来掺和,身为地主的弦子难再置身事外,被她细舔轻舐、勾挑拈弹一阵,腰杆都快扳断了,昂颈发出猫儿似的呜咽。   耿照又气又好笑:「你这是哪门子聊法?分明是调戏!」见宝宝锦儿翘着美臀、专心摆弄身前的美人,浑圆饱满的雪股撑出薄纱郁金红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不觉食指大动,冷不防地起身掀裙,牢牢抓住她丰美的雪臀。   符赤锦惊叫回头:「你、你做什么……呀!」   噗唧一声,滚烫粗硬的怒龙已裹着杏汁似的腻浆,满满地贯入她肥腴紧凑的小穴中。   「宝宝锦儿,你的洞洞还是这般小,真真美死人了。」耿照挥戈直进,捅得她翘臀乱摇,整个上半身平贴于榻,半张美脸都埋进了弦子异常烘热的腿心里,随着爱郎粗暴的挺耸不住向前拱,濡得一口鼻的晶亮湿黏。   「别……别乱嚼舌根!小……小孩儿听着呢!啊、啊……」   符赤锦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翘着雪臀乱摇螓首,口里胡乱娇唤着。   弦子被她前前后后一阵乱拱,初次领略蛤珠被揉捻触摩的曼妙滋味,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眼缝里水汪汪的,小巧挺直的琼鼻中不住逸出轻哼,纤腰一扳,身子频频哆嗦。   另一头,耿照抱着宝宝锦儿肥美的雪臀,巨大的阳物正扎实地、快慢有序地进出她的股间,将那小小的肉洞撑满撑圆,退出时还带着一小圈红嫩的薄薄肉膜,依依不舍似的紧束着肉茎,宛若饱熟的花房。   资宝锦儿的膣户恰如其人,虽然无比紧凑,却是温软腴润,不似弦子那般催刮精元。不急着射将出来,更能品尝阳物被肉壁完全包覆,进出间又暖又湿又紧、不住被吸啜掐紧的销魂滋味。   「啊、啊……你……弄死人了……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揪着锦被,将被上的鸳鸯织绣捏绉成一团,雪腻的手背透出淡淡的青络,细小的指节绷得发白。   这如牝犬般翘起屁股的姿势交合极深,她被龟头上的粗棱刨得全身酥麻,雪臀不觉越翘越高,揪着锦被的小手直往大把溢出雪肉的胸口挪去,半边肩膀都贴在榻上,犹如怀抱婴儿,禁受不住的模样分外诱人。   弦子腿心处无人作怪,如潮快感顿止,少女缓过一口气来,睁着妙目看得片刻,忽道:「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干我,都没这么久的。」   耿照哭笑不得,身下的宝宝锦儿回过神来,咬牙狠笑:「小浪蹄子!你敢……啊……敢这般瞧不起姑奶奶!」翘着屁股磨将起来,把紧套在肉壶里的杵茎当作轴轳,苦忍着逼疯人的快美又扭又绞之余,还不住向后挺动,一声声短促的呜咽隐带着泣声:「美……呜……美不美?美不……呜呜……美不美?呜呜呜呜……」   「美……美死了!」   耿照索性挺着肉茎双手扶腰,享受身前美人的疯狂迎凑:「宝宝……好酸……好舒服!你的屁股……真是棒极啦!」   宝宝锦儿自己都酸得受不住,揪紧锦被呜呜哀鸣,恨道:「快……啊啊……快射给我!莫教……莫教这小浪蹄子瞧扁我啦!啊啊啊啊啊啊————!」话未说完腰眼已被拿住,耿照提着她一迳猛挑,「啪啪」的贴肉击臀声响彻斗室,符赤锦被推得向前一扑,浪叫不止的小嘴儿贴上弦子阴户,失控的小香舌一阵乱搅,发出无比淫靡的唧唧腻响。   弦子如遭雷殛,纤腰扳如虾弓,撑着身体的双臂却骤然脱力,整个人向后瘫倒,大腿痉挛似的挣扎着。符赤锦的快感只怕比她更强烈,本能地抓住她的腿根,尖尖十指几乎掐进她既绵软又富弹性的腿肌里,噙着少女的花唇呜呜大叫起来,眼看便要攀上高峰。   耿照只觉得裹着肉柱的小穴儿似又缩小几分,连拔出都有困难,抓住她肥美软腻的雪臀一刺到底,再也不动,肉穴深处却有一团油润的嫩肉紧紧包覆着龙首,肉团里仿佛生满蕊状的小芽,如花冠肉齿一般,自行吸啜啮咬着男儿最敏感的尖端;耿照紧抵着一阵急刺,挑得符赤锦忽然无声,花心里猛然一搐,终于再忍不住,浓精汹涌而出!   就在同时,蛤珠被噙得充血膨大的弦子也越过峰顶,「唧!」一股清澈激流自黏腻的肉缝喷出,喷得符赤锦一头一脸。耿照推着宝宝锦儿的雪臀向前趴倒,三人叠作一处,符赤锦趴在她雪腻的细胸之上,不住娇喘。   弦子双颊酡红,茫然地睁大失神的美眸,似乎在比较这件事与「干」何者更快美一些,喘了老半天,始终没有答案。耿照在她身上支撑的时间,远比在符赤锦身上短得多,弦子是头一回被弄得这么久,身子泄了又泄,强烈的快感却不断堆叠,欢悦到甚至有一丝痛苦。   被干很舒服,但这样也不错。弦子心想。   符赤锦勉力支起上身,胸前一双雪腻乳瓜沉甸甸地垂坠着,弦子只觉酥白耀眼,喃喃道:「……好大。」   符赤锦雪靥娇红,娇喘尚未歇止,连膣里都还残留着爱郎火辣辣的刨刮余劲,对她霎了霎眼,嫣然道:「一会儿让你摸摸,看软是不软。」弦子考虑了一下,点头道:「好。」   符赤锦回头在爱郎颊畔一吻,低笑道:「你方才这么卖力,奴奴也不恼啦。要不出一趟远门带一个小的回来,瞧我收拾你!」耿照留恋地厮磨着她滑腻的颈背,嗅着混合了汗潮与弦子爱液的肌肤香气,低道:「是我不好,宝宝锦儿。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符赤锦咬着唇瓣羞涩一笑,晕红双颊,娇娇地乜他一眼,又是那股似笑非笑的神气。「你该补偿的,可不是我。快些起来梳洗整理,一会儿人就来啦。」不理爱郎痴缠,硬推着他起身。   「谁来?」耿照胡乱穿好衣物,套上蚴靴,即使身体里的倦意挥之不去,但眼角瞥见一大一小两美人的娇躯,欲念又隐隐作祟,心头顿有些不安分起来。符赤锦娇笑瞪他一眼,整衣坐起身,拎起劲装襌裤套上弦子的美腿,一点机会也不给他。   「晚了两天的人。」她敛起打情骂俏的轻佻神气,正色道:「你得好好同她说一说。弦子便交给我罢。」随手替他整理衣襟头发。   耿照面色微变。   「二掌院?」   符赤锦噗哧一笑,替他紧了紧腰带,摇头道:「你再喊她「二掌院」,索性别去得了。这不是成心么?女人啊,都是要哄的。相公忒会哄宝宝,怎地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耿照也笑了,低道:「我几时哄你了?我同宝宝说的每字每句,全是真心的。」符赤锦低头微笑,将他上上下下整理得一丝不苟,轻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胸膛,道:「去罢。不管结果如何,我总在这儿等你。」   耿照捏了捏她温软的小手,对弦子道:「你待在这儿,要乖乖听宝宝锦儿的话,知道么?」快步离开房间。弦子本要跟去,符赤锦一把挽住,笑道:「别走呀,他让你在这儿谓陪我。」   弦子迟疑了一下,依言坐回床沿。   符赤锦吃吃笑着,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胸前,轻轻揉捻。弦子捧着那对无法握实的乳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隔着衣布慢慢感受惊人的份量。   「软不软?」符赤锦笑着问。   「软。」弦子老老实实回答,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脯。   符赤锦向那双乳鸽似的娇嫩细乳伸出魔爪,红着脸笑道:「弦子的也好软。」弦子看看她的,再看看自己的,面无表情,忽然把手一缩,转头不声不响。她从小便倾慕宗主的丰肌盛乳。绵软饱满、细如新雪的白皙乳瓜对小弦子来说,有着近乎乡愁的奇异思念。她多么希望这样的一对美乳是生在自己胸前。符赤锦不明白这些个宛转周折,但她觉得弦子并不是讨厌或嫉妒她沃腴的酥胸,才突然掉过头去的。   在她心目中,像弦子这样单纯的孩子,应该要用更单纯的方式来面对。   她张开双臂,冷不防地将少女搂在胸前。弦子的小脸陷入软糯温香的巨乳间,惊诧过后只轻轻挣了几下,便不再乱动,静静埋首于巨硕的峰壑起伏。   「舒不舒服?」符赤锦低垂眼帘,带笑的嗓音从胸膛里透出来,带着磁酥酥的微震。   「嗯。」她的声音有闷的,吐息却比少妇所想来得温热,不似肌肤寒凉。「我以前常常想,倘若我的孩子能生下来,她一定要是个女孩儿。」符赤锦伸臂环着她,将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抱得满怀,半闭的星眸仿佛没入了回忆之海,巧致的嘴角泛起一丝细细笑纹。「我就可以天天这样抱着她,直到她长大成人。」弦子小脸侧转,面颊仍是枕在雪腻挺凸的沃乳之上,睁大的眼眸投向虚空处,神情若有所思。   「男孩不行么?」   符赤锦噗哧一声,却非取笑,藕臂忍不住紧了紧,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爱。「不行。等他们再大些,就是男人啦!」她咬着樱唇坏笑道:「一个弄不好,连亲娘都下得了手,我可不干。还是女儿好,娘亲抱到老。」像搂小猫似的抱紧她,用柔腻的雪靥轻轻摩她发顶,口里直呼「好可爱好可爱」,忽觉腰间一紧,却是弦子伸手抱住了她。   诧异不过一霎,符赤锦旋即露出微笑,细细拍着少女的背心,搂着她左右轻晃,琼鼻中哼着若有似无曲不成调,却是说不出的温软动听。「以后只要你想了,」她双眸望向空处,自顾自的笑道:「便来给我抱一抱,好不?」   弦子静静搂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嗯。」   ◇◇◇   染红霞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见面。   自从两天前符赤锦让人捎信给她,说他已经平安回来之后,染红霞心怀一宽,居然就病倒了。   十八岁上便肩负起水月一门剑术教席的重责大任,这位二掌院无论是内外修为,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从来就是水月停轩的代表,连代掌门许缁衣都掩盖不住她在武艺上的光华。内功、剑法练到她这份上,早已是病魔不侵,因此,当许缁衣听二屏说师妹卧病,俏脸难得地一沉,立刻联想到她几天几夜未归的事上。染红霞高烧不退,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从八岁以后就没再这样病过了,都快记不起伤风是什么滋味。朦胧之间,依稀有人来到榻沿,坐下轻抚着她的额头,那手既小又凉,触感却带着长者的从容与怜爱,令人心安。   「师……师传……」   她突然想起这久违的感觉,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伴随着身不由己的挫败感,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许多事一幕幕掠过脑海:抗击妖刀的无力、诸位师妹的死伤,在红螺峪失身,风火连环坞与他互诉衷曲倾心订盟,转眼又痛失所爱;才接获爱郎平安无事的消息,又想起他身边众多红颜佳丽环绕,其中不乏邪派七玄……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冷不防地涌上胸怀,苍白憔悴的二掌院鼻头一酸,温热的液感忽自紧闭的眼角迸出,扑簌簌地滑落面颊。师传却仅仅是为她抹去泪水,并未出言责备,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面颊,轻声对她说话。   那令人安心的陪伴深深抚慰了她,连病痛也奇蹟似的得到痊癒,染红霞安心睡上一觉,睁眼时高烧已退。连许缁衣也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嘱咐二屏准备滋补调养的食品,对她夜阅风火连环坞,又偕符赤锦搜寻耿照、几日未归之事只字未提,殷殷交代她好生休养。   染红霞在榻上躺了一天,不断回忆着病中那只抚摸自己的小手。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而抚慰人心,令她无法当作是南柯一梦,又或病中胡思乱想所生的杂臆——事实上,此刻她最不想、也自觉最无颜面对的,大概就是师传了。杜妆怜一生守贞,对三名入室弟子的贞节看得极重,染红霞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失贞一事若教师传知晓,后果将是如何严重。   连大师姊许缁衣这般手腕,在师传面前说话极有份量,乍闻此事,也只能严格禁止她与耿照继续来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认定此结难解,能多瞒一刻是一刻。   为何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梦见了师传?   师姊说过,师传闭关修炼的「悉断天剑」乃是一门心剑,无有招式,专修境界,练得身剑两成、福慧俱生,心识顷刻间遨游万里,不受物我之限,堪称是剑界至高。   会不会是师传修炼到了天剑之境,千里迢迢而来,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脸颊,坐陪了红儿一夜?   染红霞忽觉羞愧。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剑」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来便心烦意乱,红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软枕坐在榻上,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对离垢妖刀的那一战。   「青枫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备的剑法,六年来染红霞心无旁骛,不断反馈以练剑、使剑的心得感想,来增补完备这套剑法。比起十六岁时收入凝芳阁的那部绢册所载,如今的青枫十三式更精链、更细致,威力毫无疑问地也更为强大,对修习者的内外修为要求更高,连实力颇强的金钏银雪一时也练不上手,说是「上乘剑法」亦不为过。   她却隐约觉得:再这样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致细微,这十三式青枫剑也不能再上层楼,得到飞跃性的突破,充其量也只是令姿势更优美,转折变化更加流畅而已。   局限青枫十三的,正是青枫十三自身。不比繍花女红,做些精美修饰便能解决。「你太在意你的剑法了。」在病榻时,师传依稀这样说过:「是人使剑法,而非剑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敌致胜的,便是天下无敌的剑法。你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青枫十三」?」   回忆至此,染红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师姊曾说「连修改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用以勉励她持续精进。但多年来,这话却反成了染红霞的桎梏,将她剑上的慧见囚入一只名为「青枫十三」的牢笼里,所为均不出此限。   这益发使她相信病榻边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梦,而是练成了「悉断天剑」的师传以心传心,思念跨越了百千里的距离来到她的梦中,一语点醒,令她茅塞顿开。这非是她自己便能凭空想出,己所不知,岂能成梦?   红衣女郎坐在床上,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没人知道在她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偶尔脱体迸出的几绺剑气,端雅秀丽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连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异样。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在门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红霞闻言回神,一颗心忽然怦怦剧跳,饱满坚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点头道:「多谢李总管。」长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只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变得极其漫长,仿佛走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来到前堂,匆匆撩袍跨过朱红高槛儿,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形方映入眼帘,尚不及开口叫唤,伊人身后二姝已敛衽下拜,清脆的噪音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动人,正是李锦屏与方翠屏。许缁衣以照顾病人为由,让她们俩亦步亦趋跟着师妹,须臾未离,当为避免再发生擅闯风火连环坞那样的事。染红霞自知理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屏遂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到哪儿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背脊激灵灵一颤,满腔血热为之倏凝,总算他多受磨练,不再轻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冲双姝一拱手:「二位姊姊久见。」   转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染红霞俏脸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还礼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还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泄漏半点心绪,摆手道:「三位请坐。」回头吩咐:「李总管,烦请上过新茶细点。有劳了。」见李绥领命告退,才迈出重如千钧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经染红霞身畔时犹自低头,一缕魂牵梦系的淡雅馨香却钻入鼻端,仿佛被眼角那抹绯红丽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红霞到底是久经世面的,敛衽浅坐、颈背挺拔,健美修长的身姿透着一股端庄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轩」四字。除了病后容色还有些白惨,看来倒是比身为主人的耿照从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动,看了他几眼,垂眸笑道:「见典卫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心多啦。那夜风火连环坞烧成了白地,事后却不见大人踪影,我担心大人的安危,与符家妹子找了几日,正自忧虑,所幸大人吉人天相,终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该回什么话,讷讷道:「连累二掌院担忧,是在下的过错。」染红霞闭目摇头,身子似是微微颤抖。   耿照想起宝宝锦儿的话,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伤了她,顿觉旁徨,正寻思支开二屏与她说些体己话,却见染红霞起身道:「大人既然无碍,想来公事繁忙,无暇他顾,我便先告辞啦。」   耿照听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这下用上了碧火真气,却听「啷」的一片脆响,原来李绥正端着茶点来到门畔,猛被雄浑的喝声震得手脚酥麻,手中托盘摔了一地,扶门道:「小……小人一时晕了,身子……有些不适,惊扰了贵客,还请大人见谅。」   两名下人搀扶他离去,收拾门外地面狼籍,又补上了热茶点心。经这一乱,染红霞倒不好走了,只得重新坐下。   偌大的堂上两人相对无语,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锦屏倒是神色自若,带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几次想要开口,却被李锦屏笑着一乜,又将话全咽回肚里去。   耿照本想问问崔二月,总比无话可说得好。但潜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的一举一动,早知水月那厢并无崔鼸月的消息。   染红霞与宝宝锦儿携手找了他几日,绮鸳、弦子都照面了几回,恐怕对潜行都也非一无所知,故作不知而开口,对她总觉得过意不去。   犹豫之间,居然是染红霞先打破了沈默。   「这几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许多。」她低垂眼睑,淡淡说着,恍若置身梦中:「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莲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你要好生对待她,切莫辜负。」   耿照抬头望她,见伊人俏脸盈白、唇际泛着一丝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却无意相对,想象她心中的痛楚与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许缁衣遣二屏前来,便为监看她二人有无私情,要是泄漏了半点,往后失却这位代掌门的支持,在杜妆怜面前染红霞不免更难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带着一丝自戮似的狠劲,从容道:「她已失亲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还也还不清了,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李锦屏忽然插口:「典卫大人与符姑娘定亲了么?我家代掌门说啦,若遇典卫大人,让我们问明佳期,敝门纵在千里之外,也要来喝这杯喜酒。」   染红霞身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紧枣木扶手,绷得指节发青兀自不觉,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铁青,却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声道:「符姑娘近日欲返家乡,我俩并无如此打算。烦请转告代掌门,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轩会头一个知道。」   李锦屏见他激起了意气,温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红霞闭目抬头,深呼吸了一口,睁眼起身,淡然道:「典卫大人若无别的事,我们先告辞了。」提剑迳往厅外行去。方翠屏如获大赦,只来得及冲耿照微微颔首,赶紧拽着李锦屏追上前。   门外忽闪进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纤合度,却是一名潜行都卫。她三两步上前,呈过一卷便笺:「大人请过目。」耿照正忙着追染红霞,顺手收进怀里,撇了她迳自前行,随口道:「我一会儿看。你先下去——」   「典卫大人!」那潜行都的少女扬声娇叱,耿照愕然回头,却见她满面凝重。   「绮鸳说了,请您即刻观看。此乃十万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话。」连染红霞听了都忍不住扶剑停步,微蹙柳眉,面露关切。方翠屏趁机拉着李锦屏走过她身畔,嘴里大声道:「红姊,咱们先去外头候着。里边儿闷,热也热死啦。」染红霞颔首,一双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纸卷,竟未回头。   方翠屏将李锦屏拖出大厅,直到脚步声远去,依稀听得她叨叨絮絮埋怨:「都教你给坑死啦!咱们跟来干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坏人似的……好端端的干嘛不让人家说话?我都快待不住啦……这么无良的勾当你也干得出来,小心天打雷劈——」李锦屏修养极佳,一路都没还口,可以想见她温婉含笑的模样。   耿照打开纸卷一瞧,面色微变,抬头道:「有多少人?」少女回答:「原本不过五六百,后来又来了几拨,我走的时候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三两千。我瞧罗烨顶不住啦,绮鸳让你快些去,能从城门多调些人手也好。」   耿照摇头。「我马上过去。你让绮鸳同罗烨说,不许伤害无辜百姓。」   少女欲言又止,瞥了染红霞一眼,抱拳躬身道:「是。」快步行出厅堂。「怎么了?」染红霞望着他,口气轻轻淡淡的。   「没什么,城外有些流民聚集。我去瞧瞧便了。」「那好。我不打扰你啦,你先忙去。」   染红霞扶剑转身,耿照旋风般追上前来,一把握住她的藕臂转了过来。两人身子相贴,偌大的厅堂里终于再没有旁人。   「红儿!你听我说。」他气急败坏,唯恐佳人从此随风,再不复见,既心疼又惶恐,急道:「我与宝宝锦儿相从于患难之中,不可轻易舍弃。但我对你是一片真心,适才当着二屏的面,不得已才——」   「你对符姑娘,难道没有丝毫宝爱之心?」   染红霞定定抬望,清澈而美丽的眼眸令他为之目眩。   耿照瞠目结舌,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爱宝宝锦儿。若是失去了她,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我爱你却在结识她之前,此生不能与你相守,我……我……」胸中一鲠,再也说不下去。   染红霞凝着他,突然一笑,露出温柔缱绻的神气,犹如小女孩。   「还好你说了欢喜她。」她淡淡笑道:   「我心上的男儿,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薄幸郎君,也非信口胡言、投机谄佞的小人,我很欢喜。你知不知道,沿着江岸搜寻你的时候,有几次我都想:「若是再找不着,我便跳将下去,也自不活了。」瞥见符家妹子的神情,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我俩若非伴着彼此,一早便投了江啦。」   耿照既惭愧又感动,伸臂欲将她拥入怀中,才发现她娇躯僵直,并无相就之意。「红儿,我……」   「我并没有不相信你。要不信,今儿我便不来了。」染红霞轻声道:「我知晓符家妹子乃是五帝窟的出身,也知这宅子里那些来来去去的姑娘,是帝窟宗主漱玉节的手下。符家妹子让我自己问你,为什么你要结交这些外道,但我后来一想,才发现没有询问的必要。   「我心中爱的耿照,是个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又充满侠气的男子,宁可牺牲自己,也不忍心教他人受苦。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既然决定交这些朋友,想来必有值得结交的地方。你与这些人往来,并不是要作奸犯科、为非作歹,是不?」   耿照点头。「我不会和歹人做朋友的。我不敢说我一定不会做错事,但我从未存过为恶的念头,纵使不小心犯了错,也一定尽力弥补。红儿,你别离开我,我一定往断肠湖面见杜掌门,恳求她将你许配给我。」   染红霞双颊晕红,星眸半闭,点头道:「好,你可要说到做到。」末了声音几不可闻,羞意分外动人。耿照心旌动摇,犹如漂浮在云端,便欲将她搂个满怀,谁知染红霞仍是推拒。   「耿郎,我不懂女红烹饪,我一生所注,就只有剑而已。」她低声说着,似是倾诉,更像说给自己听。「就像你要关照符家妹子后乍生的幸福,我纵使将来……将来嫁与你为妻,于剑道一节,亦须向我师传交代。否则就算她老人家原谅了我失身于你,我仍是对师传不起。」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不懂两人相爱与剑术、剑道有什么关连,索性闭口不语,静静聆听。   「自从税心上有你,剑术便搁下啦。我有许久许久,都没想到剑了,心里……心里只有你。」她忍着羞意,一本正经道:「但这样是不行的。就像你不能搁下将军的差使、搁下符家妹子,整天只陪着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放下,过着只有你的日子。我的师传和师门也不许我这样,这也是师姊一直反对我们来往的原因之一。   「但现下我不能没有剑,也不能没有你,还在找寻两全其美的法子;若有一天,我非得在你和剑之间选一个不可,我会痛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真有那么一天,能不能请你别怀疑我对你的心意,先让我专心追求自己的剑道?」   耿照愕然良久,忽然展颜一笑,不觉摇头。   「你笑什么?」染红霞有些着恼,胀红了粉颊。她掏心挖肺对他剖白,可不是让爱郎拿来取笑的。「你……你觉得我的话很傻么?」   「怎么会!」   耿照敛起笑容,双手扶着她的香肩,正色道:「我觉得很惭愧,红儿。前几日,有位好朋友对我说,我身上有刀但心中无刀,我还不甚服气;今曰听得爱妻一席话,才知我对刀的执着,比不上你的剑道于万一。「心中无刀」怕还客气了,根本是浑浑噩讴。」   染红霞羞得耳根都红了,急道:「谁……谁是你的……」嘤的一声,樱唇已被爱郎蛮横地堵住。两人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忘情拥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二折: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身为巡检营三百铁骑的队长,罗烨一直兢兢业业,恪尽本分,一边约束手下,一边完成典卫大人所交付的任务。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情况会在忒短的时间内,便失控到了这般田地。   自接获绮鸳传讯,他将驻扎在巡检营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卫哨等杂役,分作三班,按潜行都所提供的线报,不分画夜地将流民群落驱往西境。   罗烨御下铁腕,拿军法办了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之后,麾下那帮兵油子终于明白这带疤的娃娃脸队长是个狠角。关于他面颊上的伤疤由来,也出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说法,还有说他是小时候在家乡杀了人,不得已才来投军的,越传越妖,罗烨却从不辟谣。   谷城的马军骁捷营原是东海诸军中的精锐,慕容柔治军极严,不尚个人武勇,讲的是团体纪律。罗烨的命令一经贯彻,这支三百人的铁骑队顿时化作十二枚锋锐犀利的箭镞,透过潜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图上的白色表号,数日间堪称成果丰硕,几无落空;赤炼堂大半年间都无法净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罗烨次第扫除,直到这汛盆岭为止。   三川汇流处本无「籾盆岭」的地名,「籾」字念作「申」,系指米磨粉后制成的浓粥,引伸有磨细、榨干之意,如芝麻榨油后的渣滓亦称「麻籾」。央土风俗,除夕祭祀先袓百神之时,须以麻籾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烧,以征吉兆,这个仪式就叫「籾盆」。   此地约有两百多户央土百姓,他们都不是普通的难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银,买通赤炼堂的水陆封锁线才得以进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批流民来到这座小山头已有年余,是去岁除夕之时定居落户的,当中的长者才以「执盆」为名,象征族人们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籾盆岭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围也开垦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看来便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只不过这些村民未在东海设籍,便是翻遍臬台司衙门的地理图簿、民籍户口,也找不出这籾盆岭的两百余户来。但他们是有缴田赋的,秋收后谷米缴给了赤炼堂,故能在此落户。   雷门鹤欲从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护,他前脚才出越浦城驿,后脚便派人收了悬在村外的风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却逢罗烨亲领一支哨队登门,唤来村中长者道:「我等奉将军号令,督促央土百姓归返原籍。你等尽快收拾启程,以免自误。」将耿照的吩咐一并说了。   原本在他看来,此事于枫盆岭众人,远比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容易。   须知行旅之人,不能没有口粮饮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央土流民赶往白城山,一个弄不好是要生变的,反正留下也是死,回头也是死,进退无路,那些夹着尾巴只求一活命处的流民百姓,也可能突然发起狂来,对长枪铁马的巡检骑队展开攻击。   但,籾盆岭的居民有足够的粮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绝境;离开辛苦经营了年余的新家虽不免失落,起码性命无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觅地引水,建设家园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与镇东将军的铁令对着干。   村中长者听完了他的要求,连连点头,只道:「军爷放心。请给我们几天时间,待族人收拾细软,便往西行去,不敢给军爷添麻烦。」   岂料这一拖就是…天,籾盆岭毫无动静,罗烨驱马又至,才发现村外聚集了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静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顿成了难民营。「军爷!」面对罗烨质问,长老也是连天叫苦:「不是我们不肯走。你也见了,这五百多人要与我们一块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应,未至白城山,大伙儿便饿死啦。能否请军爷,拨点粮食给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检营自别处所驱,只是不知为何都聚集到了籾盆岭。长老之言并非无理,只是罗烨手下三百人的粮秣均由骁捷营处支来,于鹏、邹开二位正副统领对耿照这位将军跟前的新贵不怎么待见,粮草的供应都压在最低限度边缘,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绿柳村回来,由绮鸳那厢得知消息,随手写了张便笺,让罗烨解去几车米粮,巡检营的弟兄一阵哗然,若非罗烨铁腕压下,怕是要生变故。罗烨对典卫大人这纸命令,也非是没有火气:同情归同情,籾盆岭的居民不是没有言而无信的前科,若当日手脚便给、即刻迁移,哪来的流民聚集?如今再给米粮,助长敌势不说,对连日来辛苦值勤的巡检营弟兄,如何能够交代?   他本想面见典卫大人痛陈利害,谁知耿照回城后变得极为嗜睡,连想见上一面都不可得。被绮鸳姑娘挡了几次,罗烨心中窝火,索性照章办事,解了营中的备粮运往籾盆岭,其中不无赌气的味道。   情况就在今晨急转直下。   押粮的小队迟迟未归,罗烨正准备派人去寻,等到的却是潜行都的急报,说是带头的什长章成与汛盆岭的居民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现场群情汹涌,粮队竟被扣押下来。   谷城大营的铁骑队可不是吃斋的,训练严格,极擅群战,一伍一什并辔冲杀,三两倍的武林人都拦不住,岂能被暴民挟制?   罗烨是心细之人,派遣粮队时也考虑到居民出尔反尔,押粮的什长章成虽是大老粗,身手却是自队副贺新以下数一数二的,带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装,更有大半是老兵油子,战斗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称拔尖儿,寓有探查敌情的目的在,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罗队长,」负责传信的潜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声道:「我家绮鸳姑娘说了,事态严重,烦请点齐兵马,速速赶至,她在现场严密监控形势,待与队长会合。典卫大人那厢,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带足够的人手前来支援。」   潜行都的报告丝毫没有夸张。   赶到籾盆岭时,村外聚集的流民多达两三千人之谱,现场黑压压一片,多是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饥狼,十分不善。那押粮队的十二名兵士被围在村外的一处小丘上,马匹车辆俱已被夺,靠着地势与残株石块等垒成简陋的工事,一排明晃晃的枪尖突出木隙,以阻绝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几处斑斑血迹,地面上竖插着残羽断箭,却不知里头的弟兄伤亡如何。即使是像籾盆岭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来构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处都有。罗烨见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仓促之间押粮队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围着小氐蠢蠤欲动的流民,见两百多名的铁甲军列队而来,甲衣枪尖在阳光照耀下焕发着拧恶寒光,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张糊虎肮脏的面孔直视来敌,气氛无比凝重。   罗烨一直推进到拦路的木石之前,举手喝道:「停!」骑队闻声不动,仿佛从活生生的人马变成石雕,两百多人掖枪凝然,马蹄都未乱踏一下,望之令人生畏。年少的带疤队长策马上前,扬声道:「章成!可有弟兄受伤?」   押粮队的什长章成听见队长的声音,大喜过望,从工事后冒出头来,大声应答:「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头儿!这帮子王八蛋要造反啦!」离得近的流民闻言,纷纷鼓噪:「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说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东蕃!」双方隔着堆石土垒叫骂起来。   罗烨唯恐场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壶里挟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际,一声狼嚎般的刺耳尖啸飙向天际。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发明,东海护军府衙门按将军大人亲绘的图纸,打造了几万枝这种特制羽箭,除支应巡哨勤务之外,只有副统领以上的武弁能配有。铁骑队的头盔内衬装有填毛护耳,故丝毫不为所动。「村中李翁呢?请他出来回话!」   罗烨放箭镇住场面,一提缰绳,跨下骏马轻轻巧巧越过阻路的木石残株,朝村前行去。   背后队副贺新低喝道:「罗头儿,当心暴民逞凶!」   罗烨勒马回头:「别动!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离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篱已近在眼前。   不多时,一名青年扶着被称作「李翁」的长老来到,罗烨没等他开口,厉声道:「李翁!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要米粮,我给你米粮!你等在这里聚集了几千人,又围困官军,垒石为砦,难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铁青,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住,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惜年迈体弱,距离遥远,委实听不见说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说送米粮,送的是什么米粮!当百姓是豚犬么?」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流民推来一辆板车,车上垒满鼓胀胀的麻袋,以粗绳缚得结实,袋上撑饱的朱漆印子虽已斑剥褪色,依稀见得「谷城」、「护军府典曹司」等字样,正是一早从巡检营运出的食米。   青年脚踏粮车,从靴勧里拔出短匕,从最顶上的粮袋下手,连刺两层,破口处「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叠却悄静静地毫无声息,青年转着匕首绞开麻袋,里头装的竟是干草树枝一类,全是些不能吃的东西。   罗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粮队动了手脚,怒火中烧,颊畔刀疤胀得赤红,不觉微微跳动,厉声道:「章成!这是谁干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沈默片刻,抬头大声道:「头儿,不是咱盗卖了军粮,今儿一早搬粮装车之时,就发现不对劲,十只麻袋里,有六只装的是草屑谷壳儿,喂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罗烨年纪虽轻,却是精明干练,一听便知是骁捷营本部典曹干的好事。东海律令严酷,将军尤恨贪污,盗卖军粮这种杀头剥皮的勾当,等闲没人肯干;管粮秣的典曹敢动这种手脚,自是受了顶头上司指使。   以谷壳草屑替换白米这一招,尤其阴毒。   草屑谷壳人不能食,不能称作是「粮」,然而却属于「秣」的范畴,可做马的饲料。只要本部司曹并未贪污,清点仓廪后食米总数不变,大可推说一时不慎装错了,也不过就是罚俸坐扣的小罪,与盗卖军粮的杀头重罪不可同日而语。于鹏、邹开授意底下人如此胡为,说了到底,还是想让耿照下不了台。但以秣充粮,吃苦的却是这三百名巡检营弟兄。   「狗官!」罗烨不禁握拳咬牙,须得极力克制才不致骂出声来。章成却无如此思虑,他与什中弟兄连日辛劳、疲于奔命,还得搬自家食米供给流民;谁知十袋里只有四袋是给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们吃什么,难不成还当成袓爷爷来供?   粮食运至籾盆岭,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盘查,说要查验米粮。章成一时气不过,与流民骂了开来,后势一发不可收拾。   「头儿!」他填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咱们弟兄累得半死,上头就给咱们吃这个!拿来分与这些个贼厮鸟,还挑三捡四,这是什么道理?典卫大人忒爱做好人,说什么「勿伤人命」,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还讲什么情面!」   「噤声!」   罗烨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知此际不宜激起民忿,转头对岭上老人道:「李翁,这车上之粮,都是从本营的库房中解来,我等也是驻扎外地,手边余粮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请李翁族中诸位先行往西边去,其他人在此稍候,待我囲奖我家典卫大人后,再请他为诸位张罗。」   老人似是犹豫起来,身畔的青年却厉声道:「你装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谁不是被你们铁骑队的逼得走投无路?若非在籾盆岭喘口气、歇歇腿儿,指不定现下还在荒野中忍饥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们当官的能这般好声好气说话?」流民们不由得大声附和。   青年说得激昂,挟着老人振臂道:「诸位!休忘了今晨这一帮东蕃来时,何其嚣张跋扈!教咱们拆穿了粮车上的手脚,说理不过,便挺枪放箭伤人性命!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鹰犬,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则央土、东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岂有来不得的道理!」   「说得对!」   「东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东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不乏在家乡时做点小生意、甚至读过几天私塾之人,听青年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群情激愤,益发沸腾。   罗烨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洗旧了的青袍儒服,束发高冠,中央还镶了块盈润的小小方玉,腰悬长剑、肩负行囊,尽管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却半点也不像来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动群众,必有图谋!须拿下交与大人发落。」欲揭破其用心,扬声大喝道:「你非央土之民,凭什么替他们发声?你谤议朝政、污蔑将军,所图不过是鼓动来自央土的无知百姓,起身对抗朝廷,自己却躲在百姓的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可曾为这些央土流民,做过一丁半点?」   谁知流民却不领他的情,反倒大声鼓噪起来:「兀那狗官!东郭公子为咱们尽心尽力,照管衣食温饱,岂是你们这帮镫横柬蕃可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罗烨掷来!   幸而双方相距甚远,土石落地离罗烨驻马处犹有一段,只惊得马匹不住跺蹄,原地进进退退打起转儿来。   巡检营的队副贺新见情况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遥指天际,叫道:「罗头儿,快回来!那帮暴民要乱啦!」罗烨扯紧缰绳,口中「吁吁」有声安抚坐骑,回见下属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喝阻:「全都放下!典卫大人有令,不许伤害百姓!」   却听岭上青年笑道:「好一头假惺惺的鹰犬!诸位乡亲且停手,莫给这帮爪牙落了口实,以此欺压百姓……」罗烨心头正松口气,青年却长声大笑:「为免你说我鼓动百姓、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动手,来个「擒贼先擒王」啦!」最末一字方落,笑声已挟着凛冽劲风,扑至罗烨身后!   (好快!)罗烨以镶钉臂鞲遮护头脸,只来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马来!   谷城铁骑队所披的铁甲,乃是在棉絮衬里的袄上缝缀铁片,连同头盔、披膊、膝裙,一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防护力固然绝佳,然而一旦下马,却显得无比笨重。押粮队一什被流民逼落马来,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为盔甲太过沉重,难以步战突围的缘故。   那儒服青年见他坠落地面,步法变幻,竟杂着骏马乱蹄,于间不容发之际不断出腿,踩得罗烨满地打滚,不只模样狼狈,更是险象环生。岭上流民见状,无不鼓掌叫好:「东郭公子好武艺!」对罗烨指指点点,笑骂频仍。   铁骑队众人弯弓搭箭,却怕误射罗头儿,何况那儒服青年身形飘闪,始终被绕圈乱踏的马匹遮去大半,根本无法接近或瞄准,要想先射死罗头儿的爱马,休说谁也没那个胆量,就怕马儿「砰!」一声中箭侧倒,头一个便将罗烨压成肉泥。一时间,两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能为头领解围。然而青年的着急与烦躁,毫不逊于束手无策的巡检营众铁骑。   他倚仗惊人的轻身功夫,一眨眼间冲过十丈的距离,猛将罗烨撞下马来,看似鲁莽,实则经过精密计算。不止对谷城铁骑的气力、训练、武艺质素有深刻的了解,连铁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两」为单位,满拟能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岂料这名生得一张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军蕃,竟能顶着四五十斤重的铁甲满地打滚,不惟四只乱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门「沧浪腿法」也悉数落空,要说是运气,这厮未免太好运了些。   青年本想拔剑将他钉在地上,才发现自己已失却出手的余裕。罗烨打滚的速度未曾放慢,犹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带;青年的腿势若缓,怕他立时一跃起身,只得拼了命加紧攻击,主客已在不知不觉间易位。   片刻「铿」的一响,罗烨扯断系带,两片裙甲落地,双腿一个扫堂回旋,蹴得缀铁裙片接连飞起,如风中丝绢,轻飘飘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铸造,眼力尤佳,知这两块缀满方形铁片、镶钉无数的裙甲少则十斤,要一腿踢飞如旋叶,余势所及飘冉而升,怕没有几百斤的腿力!心下骇然:「走眼!料不到谷城军中,竟有这般拳腿行家!」着地一滚,堪避过旋甲断头之厄。罗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嘶啦——」两声长长裂帛脆响,将双肩披膊扯落,铁甲再去十斤,跨步飞进,挥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剑,掌风已至面门,连忙踮步飞退,令敌势自老。   罗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时,右拳倏如弹子般直捣而出!青年避无可避,双掌往胸前圈拦,「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连退三步,借机退出拳掌可及的范围;正欲反手拔剑,罗烨摘下头盔一抡,打得他双脚离地,侧向飞出一丈有余,跌落时连滚几圈抱腹呕血,熟虾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这是……翼爪无敌门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猎」的徒弟,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蓦地露出一脸阴鹜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点忘啦。不管你是黑鹰或白鹰,都是武林公敌!」   罗烨扔去头盔,青白的痩脸上毫无表情,腮帮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颊的长疤殷红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动。他只有在极端愤怒时,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仿佛回到初伤,透着血芒,鼓胀欲裂。「怎么我却不甚意外,在此煽动流民、意图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锋照嫡传的「不动心掌」!」少年的脸庞依旧冰冷如石雕,不带一丝起伏,衬与金铁交击般的冷冽喉音,益发令青年胆寒起来。   他一手撑地,不敢移开目光弯腰起身,「锵!」一声擎出长剑,遥指着步步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强笑道:「你既知我来历,还不快逃命去?黑鹰白鹰恶贯满盈,俱已伏诛,他们的传人躲到了军队里隐姓埋名,如能弃恶从善,料想家师也不会赶尽杀绝……」突然扬声大叫:「你杀我好了!东郭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教你欺压良民!」奋力拄剑挣起,下盘却无比虚浮,踉跄倒退几步,仰天倒入一流民怀中。罗烨回神,发现不知不觉间竟越过警戒线,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青壮流民,众人目中敌忾甚深,渐渐围了上来。人群中忽闻一声喊:「……杀了东蕃!」虽刻意捏尖嗓音,罗烨也能辨出是那复姓东郭的青锋照弟子所发,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还管得了这些,临界沸腾的敌意与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场面登时失控!   (可恶!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孤身陷入险境的罗烨并不惧怕,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往鐡骑队的冲锋线奔去,一来是身着铁甲跑不快,二来是这个动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赶过来,犹如猎犬逐兔,乃是野兽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疯狂流民,罗烨稳稳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二摔出,每一出手必撞飞数人,不管是自行冲撞上来,抑或被后排同伴挤得踉跄,无分彼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绊、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圆为界,扑簌簌地倒成了一片。铁骑队众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冲锋,正自焦急,见得罗头儿拳脚功夫如此惊人,不由得响起一片彩声。   「罗头儿,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没得罪过头儿!」   「摔死这帮贼厮鸟!」   罗烨的战术充分发挥了效果。   没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士气在前列接连受挫的情况下飞快消褪,倒地不起的同伴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虽然扑倒踣地难免受伤,但与刀剑金创的怵目惊心比起来,也远不易激发拼命的兽性与血气。   眼看混乱逐渐平息,罗烨将退至原地,忽见齐锋照弟子东郭御柳持剑返回岭上,经过押粮队据守的工事时甩手一掷,一点金光没入土石缝间,随即一声惨叫,血泊自石垒下无声漫出。   章成悲愤而起,嘶吼道:「贼厮鸟,放箭杀俺弟兄!」飕飕飕连出三箭。土垒前方人墙层楫,毋须瞄准,三人应声倒地,俱是背后中箭。   「章……住手!」   罗烨双目圆眢,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缓慢退散的流民顿时炸了锅,哭叫、怒吼、痛骂……混作一团,位于人墙前列的罗烨首当其冲,数十人咆哮涌上,要将他撕成碎片!   罗烨连摔带投、膝顶肘撞,却挡不住疯狂收拢的人团,转瞬间便无退路;为守住圈子不让突破,拳脚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惨嚎之声此起彼落,益发激起流民狂气,前仆后樾而来。   另一厢章成又射倒几人,发狂的流民却像蚂蚁般涌上土垒,押粮队的弟兄拔刀砍倒了几波,终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边的人,鲜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称是人间炼狱。   巡检营失了指挥,贺新身为队副,众人只能望着他。罗头儿的身影俺没在黑压压的暴民间再看不见,贺新把心一横,掖着枪尖长杆,大喊:「弟兄们!准备冲锋,把罗头儿救出来!」铁骑队众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听一声虎吼:「且慢!」   吼声震地而来,宛若土龙翻身,头一个「且」字尚在半里外,「慢」字脱口而出时,轰响已自脚下呼啸而过!震得众人气血一晃,几乎滚下马鞍;骏马前脚跪地,片刻才摇头晃脑挣起。   来人冲进流民堆里,所经处人群四散瘫倒,宛若刈草,软绵绵倒地的人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也不见流血折臂之类,就只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动弹不得。罗烨正闷着头挥拳蹬腿,脑袋缩在肩臂之间,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伤,连疼痛也都麻木,只凭着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撑,蓦地周身压力一空,眼前忽亮,见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没事,辛苦你啦。」   罗烨摇了摇脑袋回过神,失声叫道:「典卫大人!」   来的正是耿照。   他驱马一路狂奔,跑得马儿口吐白沫折腿扑倒,索性施展轻功继续赶路,总算在紧要关头赶到枫盆岭。为防铁骑队冲锋杀人,使情况更加不可收拾,他提运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马俱酥,及时阻止了一场血劫。   流民人数众多,点穴什么的根本来不及,耿照灵机一动,直接运起碧火神功,抓到人就是一震;涌上来的人多了,照面运劲一吼,这些央土百姓身无武功,哪里挡得住碧火功之威?个个被震得头晕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罗烨之围,一拍他肩膊,内劲透体而过。   「怎么?有没受伤?」   罗烨精神大振,提劲运转一周,通体舒泰,不觉心惊:「好……好厉害的修为!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望着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几分敬意,低道:「没事。误了大人的差使,请大人降责。」   耿照随手撂倒几人,摇头道:「如非是你,死伤更惨。你做得够好啦。」回头一望:「快去收拾下队伍,莫让他们对百姓出手。」   罗烨对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气,点头:「大人请小心。村中有人挟持长老,煽动流民,才成这般局面。」耿照笑道:「我理会得。」言谈间双足不动,手臂却无片刻停歇,竟无人能欺入一臂之内,仿佛变戏法似的,但凡被那双手掌碰着,没有人不倒地的。   人对未知之物最为恐惧。前进之势一旦受阻,疯狂的流民忽然清醒,开始害怕起这少年的怪异能力来,悄悄放慢了脚步,甚至往两旁散开,免得被推挤到了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觉奇异。   浑厚的内家真气固然好用,各门各派的武技里却决计没有这般用法。原因无它,盖因普天之下,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力。时时刻刻于手掌中布满内家真力,以触碰的方式震倒对手,简直就跟焚琴煮水、杀鹤取食没两样;瑶琴固能劈作柴烧,羽鹤也可以权充鸡鸭宰食,但以琴鹤之昂贵珍稀,既不能长久,又何须如此浪费?   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正因此刻在他体内,内力仿佛怎么用也用不完。自耿照修习碧火神功以来,从没发生过如此怪异的情况。   由绿柳村回来之后,尝过云雨之乐的弦子不住向他需索,并且由于她天生的曼妙体质所致,每回与她交媾,耿照总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即泄身,初解人事的小妖精犹未餍足,又执拗地继续求欢……   如此淫靡而频繁的耗损,理当大伤元气,耿照却一点都不觉得被掏空了身子,每回完事总觉精神奕奕,似乎弦子的元阴较身为红岛正统纯血的宝宝锦儿更为滋补,毋须运功转化,便能裨益其身。   与浑身上下仿佛将满溢出来的充沛精力并存的,还有异常嗜睡的怪现象。耿照从小到大都不爱睡觉,除了幼时有头痛痼疾、睡醒后特别难当之外,体力极强的耿照并不需要过多的睡眠。但这两天他就像着了睡魔似的,一坐下来便打睦睡,每睡必是深眠,睡得又长又深,宛若野兽过冬。   他在出城之前已睡了个够,又与弦子、宝宝锦儿交欢取乐,双管齐下,浑身精力撑鼓欲裂,身体深处隐约祟动,似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等他意识到时,跨下健马已被催得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耿照索性弃马,施展轻功狂奔,犹如平地飞行,欲稍解浑欲鼓裂的内息压力,谁知越跑气血越是畅旺,到后来视界里一片血红,耳膜中「件、评」震响,仿佛可以听见体内血液急窜的擦刮声响。那一声虎吼,固然为解铁骑队开杀的危机,另一方面亦是内息撑满膨胀,只差一步便要爆体而出所致。   他在蜂拥而来的流民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着真力。   拿捏分寸不致伤人,不断运使绝无停顿,张开耳目奋力及远……这些加速消耗的细致讲究,此刻反而成为耿照抒解庞大压力的珍贵法门。他不断搜寻着、尝试着各式各样的内息使用之法,极尽所能地、奢侈地浪费着内力,想赶在凭空涌出的力量将身体炸裂前把它们用完。   他隔空发力,遥遥推倒几名攀爬土垒的流民,身子忽地垂直拔起,凌空中疾转几圈,毫无规则、完全无法预测的轨迹如蓬飘萍转,就这么落在防御工事之内,提起一人随手扔出,那人偌大的身躯连同一身铜盔铁甲飞了十余丈远,如纸片般轻飘飘落在铁骑队的封锁线后,屁股后背连半块瘀青也无,正是什长章成。   众人不分敌我,俱都看傻了,只有几名还在攀爬土垒的流民因离得最近,反倒不知所以,继续攀爬工事,忽地砰砰摔得一地,却是耿照借物传劲,隔着土垒将他们悉数震落。   他一一将押粮队的弟兄掷出,提气大叫:「绮鸳!」隐于暗处的潜行都卫飞掠而出,两两一组,敏捷利落地将人抬回封锁线内。最末一名押粮队的生还者不幸伤了双腿,耿照单手将他扛上肩头,大步而出,头也不回地走向铁骑队;沿途挡了路的通通一沾即飞,也不管是否有意拦阻,抑或只是来不及逃走。   他将伤者交到贺新手里,见那小兵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是个孩子,痛得唇面皆白,伸手抚了抚他的面颊,低声道:「没事,我带你回家。」掌中丰沛的内力不受控制,透体而入,少年眼皮一颤,还未睁眼,泪水已然迸出,淌下染满血污的面颊,哽咽道:「大……大人!我……」不能成声,只是流泪。   「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耿照缓缓起身,目光一扫,十几丈外的流民如遭雷殛,心里想着要退,脚上却不能动。横亘在两道阵线之间,超过两百名以上的流民倒地呻吟不起,他们是这两三千人中最强壮也最好事的一群,却在转瞬间被这名少年放倒,没人能让他的脚步稍稍停歇。   在他们的眼中,这人是宛若鬼神般的存在。   岭上村篱之后,那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肝胆俱寒。自他习武以来,作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传说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过是这样了……这人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气可用」乃是最后一记杀手鐧,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絮念着:「……东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说啦,我等是良善平民,岂能与官斗?闹到这般田地,却要怎生是好……」语声戛然顿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东郭御柳臂上用劲,挟着老人,扬声道:「你等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岂能动手杀百姓?今日几百人都杀了,明儿这籾盆岭上,还有活口么?」流民们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军先动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动摇,少数畏事想躲的,无不受同侪斥喝,几千人重新驻足回头,大有与官军一决生死的气魄。耿照终于看清发话之人,见罗烨微微颔首,知是祸头,低声问绮鸳道:「那人是谁?」   绮鸳举目远眺,回答道:「他是青锋照「文舞钧天」邵咸尊座下四大弟子之一,人称「飞花剑」东郭御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邵咸尊派他于越浦左近招徕流民,再送往边界的安乐邨安置。」   耿照听得蹙眉。   「这与我们做得一样之事,怎会闹到如此田地?」见罗烨神色有异,转头问:「你认识他么?」   罗烨迟疑一下,冷着脸道:「回大人的话,属下不认识。」   耿照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那也只好问他一问了。」缓步上前,抱拳朗道:「东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与令师一样,也想将这些百姓送至边界安置。贵我两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么误会,演变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否与在下一谈,化干戈为玉帛,莫要牵害无辜百姓?」   东郭御柳按剑拂袖,昂然道:「贵我两方,所图绝不相同!敢问耿兄,此去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数日纟这一路你是让百姓啃树皮草根呢,还是劫掠民居?家师收留西来难民已有年余,衣食住宿等无不钜细靡遗,思量周到,比起你镇东将军一纸命令,便要人徒步上路,岂能一概而论!」   流民们轰然附和,连原本待在村篱之内、并未曾卷入的籾盆岭村民,也有不少露出赞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个有心,要将诸位平安送抵西境,能否请东郭公子移驾相商,咱们研究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流民们鼓噪道:「你只想赚东郭公子下去。说出这等话来,当真不要脸!」东郭御柳扶剑冷笑,索性相应不理。   贺新转头啐了一口,低道:「现下说理是这人,适才口出反乱之语的也是这人。要是遮脸不看,还以为是两个。」   罗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东郭的不是好人。属下亲眼见他打出一枚甩手箭,致使场面失控,流民暴起。」略将前事说了。章成听得激动:「娘的!原来是这贼厮鸟使的下作,老子捅他妈几十个窟窿!」被罗烨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垒,见一名阵亡弟兄确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姓,怎能使用暗器?经罗烨一说这才恍然,心想:「东郭掌握民气,终究须与他一谈,以求善了。」对众人道:「他既不下来,只好由我上去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篱!   敌我双方,任谁也料不到他说来就来。东郭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止,本能要拔出佩剑,却被一只手掌「铿!」按回,掌中雄浑无匹的真气透入经脉,半身酸麻,连手臂也抬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东郭公子勿忧,在下孤身前来,随身也没带兵刃武器,诚意可表。所图无它,与东郭兄坐下谈谈而已,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解决。」流民与汛盆岭村人只觉眼前一花,东郭公子身边便多了个人影,无不瞠目结舌,心想: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狐仙!惊惧之甚,反倒愣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巡检营这厢,铁骑队众无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恶气。今日典卫大人与罗头儿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惊人、前所未见,胆色更是令人佩服。这帮兵油子在不知不觉间认了两人,还隐隐以有这样本领高强的上司为荣。   耿照是诚心诚意想谈,东郭御柳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挫败,仿佛如蝼蚁一般,随时会被轻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颈上青筋暴露;为保性命,索性和盘托出,咬牙低道:「本门……本门新近购得米粮棉衣一批,正往此间运来。之……之所以将流民集中,也是为了易于发派。得了……衣食供应,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过望。   「几时会来?」   「今晨……今晨已着人去取,约莫……约莫日落便至。」东郭御柳定了定神,总算恢复冷静,沉声道:「耿兄不妨请贵属暂退十里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监视亦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岭下,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载满麻袋的骡车,约有十数辆之谱,轮辙深陷地面,可见载运之重。领头的是辆双驾的篷顶马车,驱车的黝黑汉子身材异常高大,被他魁伟的身躯一衬,马车倒像白杨木雕成的童玩,说不出的小巧可爱。   泵郭御柳喃喃道:「怎地……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流民对车队似不陌生,欢呼道:「大小姐回来啦,大小姐回来啦。」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感动落泪,难以自己。耿照心想:「看来他们对于带领车队的这位「大小姐」是真心欢喜,非是虚伪逢迎。」   粮车上大剌剌地飘着「青锋照」的旗号,流民固然欢喜不置,巡检营的弟兄们却不由得绷紧神经,但见罗烨举手为号,末队立刻散成圈子,将车队团团包围,不让前进。岭上流民面色丕变,用力鼓噪着:「狗官,你们干什么?不许为难大小姐!」   「放大小姐过来!朝廷不照管我们,还有大小姐管!」「谁敢对大小姐无礼,老子同他拼命!」   气氛沸腾的速度与热度,一瞬间压倒了先前的流血冲突,百姓们仿佛不畏铁甲刀枪,争先恐后涌下山去,唯恐官军伤害他们那位「大小姐」。罗烨正在后队盘查,前列的封锁线被流民一冲,立刻出现伤亡;谁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时间内,情况便如此不可收拾。   「干什么!快退后!」章成等挺枪上马,本只想拦阻流民,谁知流民突然变成暴民,比前度更疯狂凶狠,蜂拥着朝后队冲去。   「别为难大小姐,你们这帮军蕃!」   岭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气大喝:「罗烨!不许伤害百姓……别伤害百姓!」便要奔回,蓦地全身真力一收,仿佛贮水池底开了泄孔,所蓄之水一股脑儿往下漏,掏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满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骟珠!   (可恶!偏偏在这时候……)   他身上的不明异变被东郭精确捕捉,「铿」的一声,长剑终得出鞘,波光荡漾的青锋架上耿照脖颈。   东郭御柳不敢冒险,持剑退开两步,直至他伸臂不及处,才提声道:「山上官军听着,速放我家小姐上来,否则取他狗命!」连喊几声,但坡下形势已乱,谁人听他叫喊?遥见他拔剑架着大人,章成等俱都眢红了眼,哪管什么「休伤百姓」,前队结成阵势,眼看便要冲杀上来。   耿照勉力深呼吸几口,回头道:「叫你的人别过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带回!」赫见东郭的眼中血丝密布,竟是急出了杀人的狠劲,訾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要不……要不我一剑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恼:「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着绝强内力孤身上来,山下又岂会落得无人指挥?」定了定神,想起过往经验,凝聚起一丝内力摩挲珠子,那股怪异的吸力突然消失,身体深处仍源源不绝涌出力量,虽无先前那般充盈欲裂,总算又有了力气。   他暗提一口真气,直至运行无碍,转头对东郭道:「我负责带回小姐,你好生节制这帮人!」无视于颈间锋刃,「泼啦!」一声长身跃起,如飞鸟般射下山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顶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际的内力尚不足以排纷解斗,一口气冲过流民人墙、铁骑阵中,穿越罗烨所在的后队,如离弦之箭射入篷车内,连辕座上的魁伟男子也没能看真切,只觉身畔微凉遮帘倏动,伸手却捞得轻颸一把,什么也没碰到。   耿照入得篷内,但听一声娇呼,扑面幽香细细,带着熨人的温甜,怕是由那「大小姐」身上发出。她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快快出去!」耿照没时间解释,只道:「为救众人,暂时委屈小姐了!」拦腰将她抱起,自篷后电射而出,掉头往岭上奔去!   「大……大小姐!」   兴是此举太匪夷所思,所经处众人无不瞠目,一时忘了争斗。耿照横抱着「大小姐」掠回,纵身越过村篱,正要将人放下,却听小姐急道:「不……别在这儿!去后边!」耿照未及细想,足下不停,已抱着她自东郭身畔一掠而过。   东郭御柳正要回头,「大小姐」急急娇唤:「不许……不许看!不许动!都不许过来!我没事!」众人奉她若神明,不敢违拗,纷纷转头停步,整座村庄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更无一人稍动。   这情景既怪异又滑稽,耿照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若非岭下渐不闲杀伐声,显然罗烨与东郭御柳各自镇住了场面,他恨不得将人一放,回头探个究竟。   思忖之间,两人冲进村后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头,问小姐要往何方,却听她急道:「无礼之徒!你……你也不许看我!快把眼睛闭上!」   耿照本能闭眼,碧火神功自生反应,依旧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他闭目后才想到:「他目不能视,却把我抱在身前,岂非危险得很?」不由得搂紧他的脖颈,失声惊叫,片刻始终没等到娇躯撞上桃株,睁眼抬望,暗忖:「合着这人有天眼神通,闭与不闭,一样看得分明。」叹了口气,低声道:「行了,你放我下来罢。这也没旁人啦。」   耿照依言将她轻放在湿软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发现她的身躯异常温绵,浑身上下柔弱无骨,便似弹松了的顶级丝棉;即使隔着薄薄纱裙,仍能感觉股肌之腻滑。印象中除了宝宝锦儿,还不曾拥过这样的腴软。   而同样的娇腴,她个子似乎还比宝宝锦儿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难怪予人丰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儿,身上却堆满细雪般的膏腴,肉只怕都长到奶脯上去了,剥下小衣雪峰酥颤,该是多么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象驰骋间,忽听那小姐道:「你闭着眼,也能看见么?」,「看不见。」耿照忽明白此问何来,要解释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未免麻烦,索性道:「奔跑时听风辨位,故不会撞到树干。」反正原理近似,只是碧火神功强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说谎。   「嗯,看不见就好。」   「我能睁开眼了么?」   「不行……还不行。」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儿,来自何处?」「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卫,目前暂为镇东将军办差,不是什么坏人。」她「嗯」的一声,听来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叹道:「你也算是名门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轻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轻薄。」又问:「那现在,我可以睁眼了么?」   「在你睁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说。」「姑娘请。」   她沈默半晌,似是估量着该如何启齿,片刻才道:「我生得并不美丽。要是相貌平庸倒也还罢了,但我……有些肥胖,总之是不好看。」   耿照只觉奇怪:「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回味起指掌间那雪呼呼的娇腴肉感,怕是她太过苛己了。这小姐声音听来很年轻,犹有一丝少女稚气,身子虽比「秾纤合度」略腴,决计不能说是肥胖。   他决定不胡乱插口,静静听少女说下去。   「因为天生肥……肥胖的缘故,我特别怕热……」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呼吸却变得轻促,吐着芝兰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锐地捕捉到她微微升高的体温,少女应是突然脸红,以致谈吐也扭捏起来。   「姑娘,你慢说无妨。」耿照忍不住问:「但,我可不可以先睁开眼睛?」「不行。」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坚决。   「因为你将我劫出篷车时,我正……正在换衣裳。由于你的鲁莽,我现在衣不蔽体,若被正眼瞧见,你便要娶我为妻啦。这么重大的事儿,你要不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睁开眼睛?」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三折: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耿照听得一愣。适才他下山、闯阵、抱人而回,可说是一气呵成,快到令人不及瞬目;在幽暗的车篷内不过短短对话两句,便即掠出,依稀见得小姐珠圆玉润的朦胧剪影,并未留心她穿了什么。此际一回想,果然留在掌底臂间的除了薄如蝉翼的轻纱之外,只有大把大把的雪肉,没有丝帛触感。   至于那密不透风的车篷之中,何以满溢着她温热馥郁、微带汗潮的肌肤香泽,自是因为身上仅着轻纱,而无衣布阻隔气味的缘故。   耿照还来不及心猿意马,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抱着她一路奔行,沿途几千只眼睛,岂非将她的身子全……全瞧了去?」   须知其时妇女最重名节,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别说身子,就连挽起袖子露出藕臂,亦不免招人非议。当日他为救采蓝而舖以阳精,采蓝苏醒之后非但不觉感激,反因名节受损而恨上了他,盖因她出身祁州富户,从小受的闺阁教育蒂固根深,与黄缨等贫穷人家的女孩不同。   那小姐心思甚是机敏,见他面色丕变,转念便知其所虑,笑道:「我本来也挺担心的。不过你奔跑的速度着实太快,简直就像是一阵风似的,我连周围的景物都看不真切,料想旁人瞧我亦是这样。」耿照放下心来,忽觉惭愧:「明明闯祸的是我,居然还要她出言安慰。」理了理思绪,正色道:「事急从权,真是对你不住。大小姐,依在下之见……」   「我叫芊芊。」她忽然插口。「我爹都这么叫,你也这样称呼我好了。我其实不爱他们管我作「大小姐」。况且我本就不是大小姐,要说也是二小姐才对。」末两句语声渐落,似有些郁郁。   耿照点头道:「芊芊姑娘,我去请村里的几位大娘过来,服侍你更衣。」芊芊似是摇头一笑,声音又恢复原本的开朗明快。「有什么好伺候的?我车里有衣囊,烦请你取来便是。好在你闭着眼睛都能走路,这样我既不用嫁你,你也毋须娶个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两全其美,可喜可贺。」   她老把「胖」字挂在嘴上,可见十分在意。耿照正想开口,蓦听一声震天狂吼,震得满林子桃瓣簌簌斜落,掉得头顶肩上都是。那野兽一般的吼声方发自林外,沙沙沙的踏瓣疾响已飞快掠至、但闻竿芊一声娇呼,耿照猛地睁眼—夭夭桃下,粉片纷飞。   在他身前,少女并腿斜坐单臂环胸,另一手扯着纱衣掩住腿心,上身一件滚银边儿的粉缎肚兜,外披薄纱裁成的大袖衫,连腰带都没能携出;下半身仅着了双雳白罗袜,除此之外,几可说是一丝不挂。   她大腿极腴,充满女童般的稚气肉感,雪股沉甸甸的浑圆丰盈,白皙的小腿也是肉呼呼的,小腿胫倒还算是匀长。芊芊有张十分稚气的、月盘似的圆脸蛋,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眸分得很开,形似杏核,又像尖细的凤片糕,微眯时该是十分媚人,她却睁得雪亮,点漆般的乌瞳又圆又满,眸光甚是灵动;衬与两道毫不压眼、末端略向下弯的平眉,使灵活的双眼多了分稳重。微噘的樱唇则带有一丝天真无辜的气息,格外惹人怜爱。耿照觉得她说对一半,却又错了一半。   芊芊无疑是个丰腴的女孩儿。   便与宝宝锦儿相比,个头与年纪都更小的她仍显得肉感;膺色虽白,又不似宝货锦儿敷乳般的酥白,残留些许阳光气息的少女肌肤焕发光泽,洋溢青春,胜在骄人的紧致与弹性。   而与宝宝锦儿相若,她腴润的身形另有一样旁人无法企及的好处,那就是拥有一双极其傲人的巨硕丰乳。即使双臂掩胸,粉缎肚兜上浮现的浑圆仍教人瞠目结舌,每只瓜实似的份量与形状,甚至比她俏美的小脸要大得多。   耿照从未见过这样巧妙融合「腴」与「美」、全无扞格的胴体,不觉微怔,转身应变的动作为之一顿。   电光石火的一霎,聪慧的少女忽然读懂了少年眼底的孟浪浮想,雪靥涨起两团娇红,亦不过是交睫间,旋即脱口急道:「……不要!不可以!」语声未落,一股骇人怪力将耿照撞飞出去!   余势所及,他与来人猱身交缠,一路弹向林深处;沿途屡撞桃株仍停之不住,林道间被强大的冲击力犁得满目疮痍,实难想象是二人所致。   耿照纵有碧火神功护体,亦撞得头晕眼花,背脊、四肢疼痛难当。那人巨大的身躯猛然一翻,跨坐在他身上,双膝「轰!」一声夯入地面,竟有如石狮砸落,连带将耿照的背门压陷寸许,腰际直欲断折。   耿照眼前金星一冒,脏器仿佛全挤到了一处,差点呕出腹水。来人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醋钵大的拳头照准了头颅脸面,如雨点般唰唰捣落!耿照伸臂挡了头几下,臂骨疼痛欲折,暗自心惊:「此人好强横的膂力!」杀劫临头,体内真气自生反应,双臂再挡数记,来人拳势一缓,似是打中了什么极坚极硬之物,指节吃痛,冷不防耿照一拳挥出,正中那人的下颚,打得他身子后翻,凌空抛跌出去!   这一拳少说也有数百斤重,满拟将他打皮绽骨裂,当场昏死过去,岂料那人背脊触地便即弹起,耿照只来得及起身,眼前倏黑,视界又被那巨灵铁塔般的魁伟身形占满。   两人全不防御,咆哮着相互挥拳,犹如两头发狂的猛牛抵角冲撞,「砰砰」的骇人殴击声不绝于耳,哪只像拳拳到肉?直若滚木陷地,金铁铿鸣,光是声响震动都令人气血翻腾,闻之几欲呕吐。   毫无间断的互殴持续了近一盏茶的工夫,耿照得碧火神功之助,肌肉每在拳压着体的瞬间,总能巧妙挪开分许,偏斜的体势卸去大部分的劲道,无法闪避的则以更强的护体真气反震回去;咖人看似舍生忘死地互殴,却始终有一方敌我同伤,全然处于挨打的状态。片刻那人终于抵受不住,膝弯一软,向后踉跄了几步,耿照全身的内力正运转如沸,哪能说停就停?   一个箭步欺进怀里,「砰!」将他打得仰天倒地,跨上来人腰腹间,双拳如离弦弹子,飕飕飕地朝他面门轰落!   「住手!」   少女凄绝的哀唤令他及时恢复清醒,拳头击落地面,只差寸许便要将那人的头颅捣烂。   就着额间点滴坠落的汗水瞧去,赫见大汉的五官全挤在一块,口鼻突出,像是动物的吻部;肌肤色泽与其说是黝黑,不如说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涣散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痴呆之感。此际,那双细小的眼瞳里正布满了惶恐惊骇,连被力量压服的模样也像动物多过人。   「别……别伤害他。」   芊芊雪润的俏丽圆脸有些白惨,樱唇全无血色,勉强扶着树干支撑身体,仍不住轻轻发颤。适才的狂暴对撼无论对少女的身心而言,似都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会对你出手的。」说着将声音放轻放软,仿佛哄小孩一般,柔声道:「阿吼,别这样。这位耿照耿大哥也是我的朋友,阿吼不能同他打架。」耿照离开他的身体站了起来,忽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和某人也打过这样的一架。那如野兽撕咬般全凭本能、奋力求生的战斗十分特别,他并不经常遭遇。是对上妖刀离垢与崔公子之时么?不是……耿照摇摇头,暂时放弃搜寻记忆。   巨汉阿吼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从地面上爬起来,却不敢回头面对芊芊。芊芊定了定神,将身子藏在桃花树后——说是「藏」,只比碗口略粗些的树干根本遮不住她丰盈的身子,梨形的浑圆腴臀一览无遗,极富肉感的雪白大腿透出薄纱衫子,直教人想扑上去咬一口。   「好……好了,阿吼,你把我的衣囊拿到林子外头,我请耿大哥拿来便是。你也不许看我。」   阿吼点了点头,背对着小主人,一路摸索出林,果然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来。   芊芊见他离去,这才放下了心,再也撑持不住,小手一软,整个人软软瘫倒;耿照及时掠过去,张臂将她稳稳接住。少女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再没力气遮掩什么,只见她胸前满满堆溢着两团山一般的酥盈雪肉,将粉色的肚兜缎面撑得饱挺,视觉效果异常惊人。   那件兜儿是贴身穿的,平曰还会再加件单衣为衬,肚兜下缘堪堪遮过脐眼,白皙的小肚子肉呼呼的分外绵软,腴嫩的腿心夹着高高贲起的饱满耻丘,犹如新炊的雪面馒头,上头的耻毛淡细稀疏,似是还未发育完全。   芊芊的身子不止温软,还十分易汗,连微噘的唇上都沁出细薄的汗珠,细致的,少女肌肤搂起来汗津津的无比滑溜,肚兜上露出的一小片腻润雪肌布满细汗,锁骨埋在腴肉里,更显得小巧可爱。   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面色渐渐好转。   耿照的拇指轻按她左手腕脉,碧火真气徐徐送入,芊芊「嘤」的一声挺胸睁眼,颊畔涨起两朵酥红,整个人仿佛被扭开了什么机括,突然间活转过来,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得几转,似是前事飞快在脑海里跑了一遍,叹息道:「来不及了,是不是?你都看见啦。这下可怎生是好?可怜你要娶一个又肥胖、又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樱唇忽被堵住,不禁睁大眼睛,身子微颤。原来耿照见她说话之时尖翘的上唇更噘,形状姣美动人,说不出的细致可爱,竟尔低头吻去。   她从小到大便是家里的明珠,阿吼这样粗莽巨汉也好,如东郭般长她许多的师兄也罢,人人都当她是宝贝捧在手心里,一句无礼的话语都舍不得对她说,更别提被青年男子如此强吻,那是连她作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芊芊年纪幼小未经人事,樱唇陡地被攫,除了紧闭小嘴,不知该做何反应。比起她来,耿照算是花丛老手了,含着她丰润温软的唇珠,以舌尖轻轻舔舐。芊芊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烘热难当,偏又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鼻腔里忍不住唔唔细哼,突然腿间一阵腻滑,似是渗出浆水。   那陌生的液感自体内而来,她心知并不是汗,比平日解手时感觉更温更徐,却更丰沛汩溢,像被人从高处抛下,心尖儿悚然一吊,不禁又慌又怕,伸手微将他结实的胸膛推开,转头大口大口喘气。   「你就当我是有意轻薄好了,」耿照对她说:「但不许你再说自己肥胖或丑陋。你是个很美丽、很动人的姑娘,大家都很欢喜你。若能娶得你这样的姑娘为妻,那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世上没有男子不愿意的。」   芊芊双颊酡红,闭目轻喘着,剧烈起伏的胸脯堪称「波涛汹涌」,衬与那张犹带稚气的俏美圆脸,竟有股说不出的奇特魅力,仿佛直要诱人侵犯似的。「虽然你说的话很中听,」片刻她缓过气来,睁开晶亮慧黠的眼眸直视着他,微噘的幼嫩粉唇抿着一抹笑意:「但轻薄女子是不可以的。你再这样,我就要当你是坏人啦。」   「……难不成我现在还是个好人?」   「是啊,你是很好心的人,该有个美貌的老婆,我实在是不忍心害你。」芊芊叹道:「我手笨,针线活儿做得很平庸,下厨又老是弄得鸡飞狗跳;读书写字都会一点儿,也学过几门武功,但教问起渊源,怕还辱没了我爹。身为女人,容貌体态也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比我更糟的,也只有娶了我的人啦。」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正色道:「你方才亲……权且当是安慰我来着。若是再来,我可要生气啦!」   耿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是个小丫头,怎地说话如此老成?忍不住问她:「芊芊,你今年几岁啦?」   「虚岁十五了。」   那就是十四岁。他笑起来。「十四嫁人有些太早,不如咱们就当作没这回事,今天先交个朋友就好,你看如何?」   芊芊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无奈,似又带着怜悯。「这我早想过啦,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厌别人说谎,就算我能叫东郭师兄和阿吼帮着我欺瞒,你手下这么多兵,还有这儿几千人的百姓,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难保我爹不会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东郭御柳作「师兄」,果然是青锋照的门下。」   他听众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艺,为她运功活络血脉时,虽然略有些内家根柢,实在称不上高明,以为是米商粮行的千金,纯是押运粮车,不幸卷入风波而已。此时才确定她是青锋照之人,兴许是入门不久,武功造诣平平。转念忽觉有趣,不禁笑道:「我以为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么都是一板三眼的好不正经,原来也动过欺上瞒下的念头。」   芊芊被他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叹道:「要是说一句谎话便成坏人,世上早就没好人啦。」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岁的丫头?说话这般老气横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虚岁十五啊,谁人与你十四?」两人哈哈大笑。   「偶尔撒点小谎也无伤大雅。」耿照陪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我会约制下糜,让他们把嘴巴闭上,莫要风言风语。我瞧这儿的百姓挺欢喜你的,该也不会在背地里闲话。这样都还能传进令尊耳朵里,我便登门请罪,向他老人家解释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脸酡红,微露一丝青涩羞意,低啐道:   「……巧言令色!」片刻才叹了口气,淡淡摇头。「你要知道我爹是谁,就会后悔话说得太满。我姓邵,住在花石津邵家庄,我爹爹的名讳上咸下尊,人称「文舞钧天」……喂喂,你的脸色怎这么白?」   阿吼取衣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灵觉过人,耿照听见巨汉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时已不见踪影,想来此人不止样貌如兽,连速行蹑踪的本能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异常畅旺,力量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适才那场的直拳互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阿吼是我爹在河边捡来的,据说在襁褓之时,模样更像刚出生的狸猫獾犬,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约莫是他的亲生父母被婴儿的样子吓到了,才扔进河中。」芊芊——耿照想到她那来头奇大的父亲,额际便抽痛不止,心里仍是喊她的闺名,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处边着衣边闲聊,好让背对自己的耿照放心。「他不太会说话,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样。我从小便带着他到处跑,有他保护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带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带着一名形貌丑陋的痴傻巨汉,怎么想都很奇怪。「那是谁来服侍你日常起居?与婢女仆妇同行,不是比较方便么?」   「我六岁起便随爹爹四处奔波,起初多是照顾贫民,发放棉衣暑汤之类。后来央土大灾,老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东海,爹爹上书朝廷、将军都无有回应,只好在边境圈地盖起「安乐撃」来,安置可怜的难民。」耿照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芊芊悠然说道:   「我本来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终日忙碌,无暇分神照顾我。但后来她们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习惯安乐擎的水土,等我十岁上来月……能自个儿穿衣整理了,便打发她们回家乡去。反正阿吼能驾舟车,又能搬运重物,照顾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听我的话。我换衣裳时便叫他转过头,他从没偷看过。」   耿照知她说的是「来月事」,省起对方是陌生男子,这才赶紧改口,心想:「只有这时才觉得她还是小女孩。」但十岁便已来潮,难怪发育得如此傲人。号称「虚岁十五」的邵芊芊,身体出落得丰美完熟,足可生儿育女了,却还是镇日东奔西跑,赈济难民,既不像同龄的怀春少女,也没半点待字闺中的模样。耿照不禁暗暗纳罕,只觉邵咸尊果非常人,才得教养出如此特别的女儿。   「好了,咱们出去罢。」   耿照回过头去,不禁双目一亮: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高高的裙边系在胸上,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裙,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裙内另着白绸襌裤,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这身打扮的确很热。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籾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半点也不真实。   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宁定。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现已灰黄陈旧,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唪。   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或低头沈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那人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身,大声道:「佛既不在,念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身畔多是籾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妻儿在。」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莽汉会过意来,皆目欲裂:「直娘贼!我脔你祖宗十八代!」挣脱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廿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妻,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低声凑近:「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都不后悔。」   莽汉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哭得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钜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脱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然而业力随身,所种的善因将得善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都在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脱出轮回为止。」   低头对莽汉道:「你妻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至于后。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而修。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   「愿意!但俺目不识丁、身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你思念妻女之时念,心觉迷惘时也念;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为之,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这么简单?」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   那人轻抚他头顶,淡然道:「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不用供养僧侣,不必考虑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诚心立誓发愿即町。」取下颈间木珠,在风中慢慢捻起,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人。」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口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   ,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刻籾盆岭下,已是血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用了耿典卫。」   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此人所展现的能耐,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沉声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适才对流民所说,我很佩服,改日还想与阁下请教。」那人笑而不答,只说:「我要走啦。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这三川地界上的流窜灾民,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要一意驱赶,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决计不会惹事。请将军好生准备,两日之后,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请。」说着拄杖迈步,迳往丘后桃林行去。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份,却觉匪夷所思,岂肯失之交臂?急道:「大师请留步!若无宝号,实难与将军交代!大师……」   忽听一声朗笑,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而来,怡然道:「无知少年!殊不知如此举重若轻、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遍数东洲,也只一名琉璃佛子!」   芊芊喜动颜色,唤道:「……爹!」   无论东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文舞钧天」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号。若问当今江湖之人,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甚且是三人榜,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   众所周知,萧老台丞年事已高,雷总舵主失踪既久,杜掌门又闭关不出;鹤着衣虽为百观共主,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徒众良莠不齐,几位副掌教各怀异心,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乎外人?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声望日隆,他若有心争取,距离「东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   耿照是闻名已久,今日识得芊芊,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只见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身材颀长、十分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生得面如冠玉,凤目隆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迎风轻拂,甚是潇洒飘逸。邵咸尊名动天下,身家钜万,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头戴儒巾,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腰悬长剑,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摺扇也没拿一柄,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敢情还是自带行囊,连仆从都不用。   ,若说那被称为「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癯秀雅,可以想见年轻之时,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   耿照心想:「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无论脸形或体态,她与父亲半点也不相像。」   邵咸尊缓步而来,并未施展轻功,想来是对「琉璃佛子」心怀敬意,未敢贸然唐突。那人揭开兜帽,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顶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家众。他对耿照合什顶礼,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此番东来,朝野之间耳语不断,为防多生事端,除了镇东将军之外,我不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适才诸语,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贫僧告辞了。」不显邵之既来,自顾自的往林间走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见他步履槠健轻盈,却说不准有无武功。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早已超越武功的范畴,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为免镇柬将军生疑,也不让茂锋照惹上麻烦,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以杜绝谣言。由此观之: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琉璃佛下的迟来虽造成人心之惶惶,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所关切者仅止流民而已。   邵咸尊上得小丘,拈须喟然道:「不愧是央土名僧,念兹在兹,全是百姓。若是执意结交,显得我小气啦。」凤目一睨,语气转冷:「芊芊,我不是让你待在越浦,别在外头乱跑么?连爹的话也不听了?」芊芊身子一颤,掌中冷汗湿滑,小声道:「不是。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食棉衣,见情况紧急,才让阿吼赶过来,不是不听爹的话。原本是想……衣粮送到便回去的。」   邵咸尊「嗯」的一声,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赶紧松开,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耿照硬着头皮,抱拳道:「在下流影城耿照,见过邵家主。」   邵咸尊拱手还礼,淡然道:「耿典卫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闻。据说典卫大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不敢瞒家主,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   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   「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籴将军府的东内,若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   「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说筲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咚惊奇,幼嫩的玉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诮,红荇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汛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筹火,杂烨派一支小队将伤患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帐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阐百四十名铁骑队就地扎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民为止。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汛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启禀典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罗烨对等在一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我遇到他时,他已不杀人了,不过是头醉猫,很少醒着。后来,那姓邵的找到了他,把他给杀了。就这样。」   耿照听得一凛。「这么说来,他与你师门有仇?」   罗烨头也没抬。「不算什么师门。我那时是个小乞丐,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庙,偷鸡摸狗两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免得捱饿。江湖的事我懂一些,多杀人的,终究要被他人所杀,这也没什么。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么意思?」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笈。老东西很硬气,吃足苦头也不肯说,末了才被杀了示众。」   耿照恍然大悟。   后来,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杀死那个师弟叛徒,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里来栖身……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对罗烨来说,他的醉猫师传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人在江湖,终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   只是他「手段很卑鄙」。罗烨是这么说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从胡床上站起来。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刻,但暖暖身也好。   「罗头儿,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啦。你有一百斤的气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只用五十斤,打在敌人身上,有时候会变两百斤。」   罗烨突然停笔,浓眉紧蹙,似是被触动了什么,两眼掠过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猫师传离开得太早,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没能为他打下足够的根基。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力量惊人,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要不打倒东郭,应该更不花力气才是。   「你要不……打我试试?」耿照一笑,摆出了「白拂手」的架势。   罗烨双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动活动筋骨,指节拗得喀喇作响。「大人这是军令,还是闲聊?」   「是军令。」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说道:「你尽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一拳。」   以大人的实力,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   罗烨不觉冷笑,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四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这一蹴几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气从没像此刻这般丰沛充盈、浑欲鼓出,影响之所及,先天灵觉益发敏锐,护体气劲更是强横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兽般的反应只强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脚功夫里的绝学,再加上近日连续几战累积下来的宝贵经验,「尽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云云,并非徒逞口快,而是耿照审慎计算过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所订定出来的实战目标——为了激发罗烨的潜能,此一目标应是略微高出他的实力。   然而,罗烨一起脚便几乎扫中耿照的颈侧,不仅招式快绝,腿劲更是刚猛难当。卸下四十余斤的缀片甲衣,罗烨的速度较之白日并无显着差异,而是生出某种微妙的滞空之感——耿照及时以「白拂手」化开飞腿,顺势将他「投」了出去。罗烨的身子如陀螺般凌空打了几转,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冲,仿佛背上生出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十指钩爪,抓向耿照脑门!   (这是……「鹰」!)   巡检营的娃娃脸队长化身猛禽,一轮连攻十数合,劲风扯得桌顶油灯格格震响,任凭耿照如何推转挪移,他始终「盘旋」于帐中穹顶,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椽桷,而是趋避如鹰翔隼掠,快而不绝。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击方式,亦十分刁钻难防。   须知「拳脚」虽列一门,原理大相迳庭,但凡精通徒手击技者,不是练拳便是练腿,必有一专,如薜荔鬼手对腿招的涉猎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盘的身法而已。罗烨却兼擅二门,举手投足任意转换,战圈忽长忽短,令防御的一方抓不准攻击范畴。   动手已过盏茶工夫,耿照竟是挡的多、攻的少,原地频转,应付来自四面八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诡异攻势。   「……来得好!」棋逢对手,典卫大人抖擞精神,白拂手逆缠顺引,连绵不绝,每一着均留劲三分,凝而未发,渐渐织成一张无形气网,用的正是得自明栈雪的「洗丝手」心法。   这一下融合佛门、七玄两大绝学,便是明栈雪、刁研空亲来,也只各识一半,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气一体调和,居然丝丝入扣。罗烨左右扑击一阵,顿觉身法迟滞,千钧腿力扫出,尚未及体,已有三成力道反馈,如在深水中抬腿,蓦然省觉:「不好!」抽身欲退,耿照双臂一圈一拦,将他隔空扯落!   罗烨着地一滚,连起身都觉沈重,仿佛周身缠满无形铁索,不觉骇然:「这是什么武功!」踏地振臂,犹如罟中之鹰,便要扯着罗网重回天际!   耿照不慌不忙,双掌虚引,带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转动,苍鹰与丝网越缠越紧,早已无由脱出;冷不防罗烨指作鹰喙,尖利的指劲叼破气缚,猛然穿出,啄中耿照的瞬息间易钩为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护体气劲发在意先,这拳仍是慢了分许,拳劲在胸前一滞,碰触衣衫的瞬间,所带旋劲、透劲俱被化去,只是两人相距太短,仍是扎扎实实击中。拳头摈胸,肌下浑厚的内息扩散,带开所剩不多的蛮劲,罗烨只觉仿佛打着整卷的棉被筒,见耿照登登退了几步,奋力挣起,喘息道:「一……一刻钟了么?」   耿照调匀气息,笑道:「还不到。这一下叫什么名目?」罗烨喘过气来,又恢复一张白脸,冷道:「叫「毛血洒平芜」。鹰王便入罟网,尚有一搏的尊严,乃是险中求胜之招。」耿照竖起拇指赞道:「好!」想了一想,又道:「你师传是很用心栽培你的,我原以为你根基不足,方才一试,才知非是如此。只是你的内功太刚,单使拳或使腿足堪应付,若想任意转换以收奇袭之效,需有刚柔并济的心诀。」   罗烨沈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两人的功夫,不是一个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点头道:「罗头儿,我对刚柔转换的法门有点粗浅心得,这都是无主的,也没有门派传承的问题。如若不弃你便先瞧瞧,有空我们再来切磋。」拈笔写了两百来字的大白话,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诀。   耿照读书有限,勉强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无意写什么漂亮文章,但求达意。放落笔杆吹干墨迹,见罗烨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齐整,赧然道:「我字不怎么好看,先凑合罢。」   将纸张压在砚底。豆焰摇曳下,罗烨拈起纸头,不觉瞧得出神,连典卫大人离开都没发现。   ◇◇◇   籾盆岭上的气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冲突牺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见芊芊的运粮车队受阻、由坡上赶来相救,冲撞巡检营前队的封锁线所致。尸体以草席掩着在村口一字排开,耿照走进村庄时,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带敌意的;佛子的诵佛涤心安慰了众人,却似乎无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惮那鬼神般的惊人武功,难保不会有人朝他丢掷石块。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责,想起自己代表着镇东将军,未敢失态,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庄里。   即使贵为青锋照的家主、几已是「东海正道第一人」的邵咸尊,在籾盆岭的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月座野篷下吃的。篷里仅一张陈旧的枣木四方桌、两条长板凳,邵咸尊与女儿并肩据着其中一条,对面空着的一条显然是留给客人的。「你迟到了。我们没等你。」邵咸尊自顾自吃着,筷子遥遥虚点。「典卫大人自便。」芊芊悄悄抬头冲他一笑,起身为他添饭,摆上一副干净的食具,乖巧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饭,只两碟山蔬、一碗水煮咸肉。经盐腌脱水、再曝晒或烟燻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间常见的干粮,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苗爆炒,也是一道鲜美的佳肴。如这般添水蒸煮的烹调方式,耿照今日还是初见。「肉脯炒着香,但这儿连油都没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鲜少拿来燠爆热炒。」邵咸尊率先挟了一筷在自己碗里,权作是邀人品尝的善意。「我教他们用水蒸煮,多放点水,少放些肉,就蒸出来的汤汁能多吃几碗饭。这儿也没盐,肉汤还能给别的菜蔬调味。」   耿照听得默然,也挟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盐味连同肉鲜都给蒸出来,肉脯自身的干柴硬涩又未全褪,杂以泡了水的软烂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味。邵咸尊却不觉难以下咽,挟菜扒饭的动作始终没停过,自顾自道:「这道菜肴配白米饭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细,水蒸肉脯便显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晒干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鲜。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若非小女押了这列粮车来,今晚我们吃不上白米。」   芊芊见耿照面色凝重,饭菜也吃了那一筷,细细挟了肉脯山蔬在净碗中拌好,放在邵咸尊碗中,柔声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饱了有精神。」邵咸尊嗯的一声,直到将碗中白饭吃完,都没再开口。   饭后芊芊收拾碗筷,给两人点了茶。邵咸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抬头望着耿照。   「典卫大人,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他们现下,已不信什么人了。这些人打入东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炼堂、臬台司衙层层剥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赤炼堂拔旗走人,比赋税还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给了,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未来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   耿照本想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沈默。经历过下午的混乱,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说到了底,根本是南辕北辙,即使极力一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   赤炼堂横征暴歛,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天知道数年来在东海道的荒野之中,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这是人间惨事,其中斑斑血泪,无法以「将军的思量」轻易揭过。   有邵咸尊这样的富人,愿意在央土、东海交界设「安乐邨」安置流民,已经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更直接承担风险,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亲对流民、甚至对东海来说非常重要,但耿照不相信他。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贪。」他定定望着邵咸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算上汛盆岭这厢,便不止这个数儿。若无这只镖,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我队里没有用这栋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   邵咸尊肩头动广动,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勋,息思已经很明白广。邵咸尊清癯的俊脸上一阵茂,阵白,囱色极小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盘,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肷儿走进篷裨,被阐人之间凝敏的气氛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父亲寒声逍:「唤你东郭帅兄来。快!」芊芊娇躯微颤,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广东郭御柳前来。   染郭解开头冠、卷起袖子,鸽袍被汁浈没透,原来前头正在卸楸沾点,二将棉衣食米配给流民,才赶得及明早启行。他,兄桌上金镖,脸色不麦,邵咸尊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发严峻。   东郭御柳「扑通」,饯双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错,请师尊降责!」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脸面依旧青得怕人。   「你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战间,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以为是箭镞,唯恐官军放箭伤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准,料想不致伤人,纯是威吓而已。其后爆发流血冲突,却是弟子始料未及。」邵咸尊冷哼。   「这么说来,煽动百姓对抗官军,也有你一份?」   东郭低头道:「弟子自来三川,所遇官军也好,赤炼堂帮众也罢,无不是欺善怕恶、驱民以死的匪类,实不知有典卫大人这般磊落英豪。依过往经验,弟子以为只消团结民众,固守此间,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见流民难欺自会退去,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   邵咸尊不为所动,凤目微闭,咬牙道:「三条人命啊,痴儿。任你说得再入情入理,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东郭不敢应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咸尊睁开眼睛,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私铸了这只镖。为师教你的武功剑法,难道还不够你用么?如非身怀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举,甚且铸下大错!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都交出来罢。」东郭不敢违拗,从怀里掏出四枚金镖,双手呈交师尊。   耿照知道铸炼房的规矩?   铁料昂贵取得不易,控管十分严格,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不问铸造的结果,成品废料均须过秤,于簿册上注记核销。邵家二爷邵香蒲乃东海有名的铁算盘,青锋照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可见其严密。   东郭御柳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撙节而来,连邵咸尊也没见过。   他掂了掂掌心,见五镖份量相若,形状更是浑如一致,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叹道:「不知不觉,你也有这般手艺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说着五指紧握,将金镖捏作一处,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间化成畸零纸团。   「本门弟子东郭御柳听了!」邵咸尊神情一冷,厉声道:「你立心不正,致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闭门思过十年,不许踏出花石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东郭御柳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连一旁始终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脸煞白,急道:「爹爹!」只喊了一声,欲言又止,不敢再说。   邵家庭训严格,尊长说话,晚辈只能恭敬聆听,最忌插口;况且执行门规戒律,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狡辩只会加重责罚。东郭面如死灰,垂首道:「弟子无话可说。谢掌门人不杀之恩。」   邵咸尊转头道:「典卫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再废去武功,以示惩戒。典卫大人若然信不过青锋照、信不过在下,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亲眼见证。」袍袖一拂,东郭御柳闷哼瘫倒,面露痛苦之色,左边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咸尊的成名绝技,脱口道:「这是……「归理截气手」!」握住东郭左腕一运气,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再无法导行真气,于练武之人形同残废。这路手法乃邵咸尊自创,依「气凝聚处,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转行功,于一拂间截断气脉,与「道器离合剑」并称邵咸尊两大创制,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甚且盖过了青锋照原本的武学。「文舞钧天」因此得享宗师大名,卓然立于东海七大派顶峰。   耿照初听「闭门思过十年」,并不觉如何严重,殊不知在青锋照的戒律规条内,「不得执锤持剑」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仅次于处死的「不赦」之罪,乃一等一的重责。   东郭御柳浑身颤抖,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勉强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谢……多谢师尊,弟……弟子恭领责罚。」   邵咸尊叹了口气,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没别的事情,我先带他下去服药了。「归理截气手」毕竟过于霸道,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若未妥善调理,恐于寿元有碍。芊芊,你与典卫大人坐会儿,戌时送客,不可过亥。」也不多看耿照一眼,搀着东郭胁腋低道:「走罢。当是教训,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了。」   东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错了。」随师父踉跄而去。行进间回头一瞥,见小师妹满面关怀,不觉露出一丝惨澹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则十分复杂,怨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见耿照沈默不语,以为他为东郭断臂一事过意不去,温言抚慰:「我爹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东郭师兄既做错了事,本就该受罚的,这也不是因为你。唉,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心里该是原谅了他。」   耿照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这「归理截气手」造成的伤害,难道真的无法治疗痊癒,尽复如初?」   芊芊摇头道:「爹爹说指剑奇宫有无解之招,咱们青锋照也有。他年轻时心高气傲,颇有与「不堪闻剑」一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教师兄们等闲不许用,以免铸下大错,无可挽回。」耿照心想:「芊芊天真纯良,必不欺我。除非邵咸尊连女儿都骗,否则没有与徒弟合演一出戏来虚应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试探东郭的左臂,连绵密的碧火真气也渡不进一丝半点,的是中了「归理截气手」无疑。况且邵咸尊创制这套武功时,无法预知十数年后将以之欺人,故意制造「此招无解」的烟幕。将军曾谆谆告诫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响判断,反致目亡目。   「你是不是觉得,邵家主的惩罚重了些?」耿照为转移思路,随口问她。芊芊先是摇摇头,片刻才道:「我爹为人处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断,定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说,至多是打打板子罢?也不是偏袒我师兄,纵使教他抵命,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转来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为活着的人多多造福,岂不甚好?」说着叹了口气,起身笑道:「说到造福,我要去忙啦。这些粮食棉衣若不连夜发完,明儿肯定走不了,典卫大人可要跳脚啦。」   耿照笑道:「其实典卫大人脾气也不是那么坏,不常跳脚的。」   芊芊噗哧一声,掩口道:「是么?我瞧他挺急躁,冲到车里拿人,还不给人家穿衣裳。」红着脸咯咯轻笑,似有些害羞,又觉得那画面实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狭:「我那儿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说。你同你东郭师兄提了么?他要卖了你怎办?」   「不会。东郭师兄一向疼我,我说了不想嫁人,请他别跟爹爹说。师兄肯定帮我的。」轻叹一声,茫然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他能造这样好的剑,技艺在诸位师兄里也是有数的,干嘛去私铸那种伤人的暗器?本门之中也没有使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说「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铸造者的心思,但芊芊与她师兄感情甚笃,只怕听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铸炼房时,也常打些无关紧要的物事,有时是想试试自己的工夫,有时只是为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脑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会打铁。」耿照抚臂笑道:「我本来就是铁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给你打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刀还是剑?箭镞或马蹬也行的。」   「我要马蹬做甚?不如打个马嚼子,送给典卫大人衔着。」乌亮的圆瞳滴溜溜一转,抿嘴道:「这样。我要一面小镜子,一照我的脸蛋,便能瞧见不胖的模样。我梦想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爱开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觉心疼:分明是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怎不多爱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听烦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这件托付,委实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马蹬马嚼子以外,就属小镜子最出名啦,谁来都要买一件,送礼自用两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频频拭泪:「哎呀惨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铸炼房的,我瞧着像掌柜。」两人躲在一旁弯腰捧腹笑够了,才敢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   邵咸尊既说了「戌时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离去时,芊芊正在前头忙着,虽贵为家主明珠,她却拿丝带缚紧了袖口,亲持量米用的斗斛、一杓一杓舀入布袋,秤与流民;只有往棉布口袋里添米的,没见她从里头舀出来过。领了口袋的难民无不欢天喜地,满布脏污阴霾的面上终于绽露初阳,人人笑得开怀。   芊芊不嫌他们污秽难闻,流民们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虚情假意,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只是她的体质极是易汗,被篝火与人群一闷,额颈间沁出汗来,连噘起的唇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处敷乳般的肌色贴着水渍透出薄衫,湿濡的发丝黏着面颊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细致腴润,模样算是极标致的了,但远不是耿照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尽管号称「虚岁十五」的芊芊发育得异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了,那双傲人的圆硕乳瓜即为铁证,但脸蛋怎么看都还是小女孩,只比「女童」略好些,与她丰熟的胴体形成极大的反差。   耿照却觉为流民发放米粮的少女极为耀眼,美丽得令人摒息。   虽然容貌体态全无相似处,芊芊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姊姊耿萦,她们都有着一副体贴善良的好心肠,总是将身边所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沐春风。要是姊姊在这里,也一定喜欢芊芊吧?他心里想。   回到营帐里,罗烨兀自盯着那张纸头,姿势与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耿照不觉失笑:「罗头儿,你该不会一坐两个时辰吧?」罗烨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神情似有一丝迷惘:「大人……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突然省觉,约莫也觉荒谬,绷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纡解,神情倒是友善许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目大头文章啦。我没念过几天书,合着是误人子弟。」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将白拂手卸劲推移、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罗烨恍然而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两人边说——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边打,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末了发劲点落,真的动起手来。   最后一场,帐里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自己却被打出帐外,撞倒巡戍卫兵。   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大声道:「头儿!这是……典卫大人?」附近几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拍拍手掌灰尘,颊上有一小块乌青拳印,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由发愣。   「没事、没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怡然笑道:「我正同你们罗头儿聊天哩。诸位休息,诸位休息,都别醒着。」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目恶如饥鹰。谁都看得出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果然罗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   「再来!」   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声浊哑,仿佛肺里开了洞。   「……明日再来。」耿照动了动牙床,确定没有脱臼。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他几拳,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自莲觉寺遭遇聂冥途后,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   「你现在该做的,是呼吸吐纳,调匀真气。明儿胜算大些。」   「……好!」罗烨吐去满口残红,狠狠点头,拾起头盔踉跄入帐。耿照快步追了进去,口里叨絮着「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不如我教你」之类。章成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副头儿,你不……进去劝劝?万一再要打起来,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贺新「哼」的一声抱盔转身,连理都不想理他。   后来这事传开,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士兵们见识过典卫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居然没被打死」这点尤其令人激赏。当然耳语流传,难免不尽不实。此事过了月余,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大人方说「明日」二字,罗头儿一声断喝:「曰你娘亲!」挥舞头盔扑将上去,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战至惺惺相惜,才决定歇手睡觉……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头青眼大白雕,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人,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罗头儿带种啊!」一名老兵回忆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仿佛意犹未尽:「那股狠劲儿……啧啧,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想着都心寒哪!」「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连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说巡检营,越浦城里都听得见!激烈啊!」   「去你妈的!」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但伤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去,皲眉道:「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如无必要,以后切莫轻易显露武功,身带军职,处事须更加谨慎。」   耿照莫名其妙,只得点头:「属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正指挥手下拔营。「籾盆岭的情形如何,有无动静?」   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暗赞「明玉圆通劲」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各地道观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习,修身养气、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门各派都不一样,总之流传甚广。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并未深究其来历,原因即在于此。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乃是明栈雪撷取《通明转化篇》精要,专为培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袓孙收留之后,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补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此法更臻完备。   耿照传授阿傻《通明转化篇》正文时,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因源出明栈雪、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圆通劲」呼之。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里外浑无罅隙,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但于固本培元一节,却与碧火神功一脉相承,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持之以恒,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质性温和,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剂心诀,然而至刚易折、孤阳不生,却是玄功不易的法则。他以白拂手的运劲手法,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量不必多,只消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刚力便有了缓冲,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须强求。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瘀青消褪,破皮收口,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籾盆岭:「流民都走光啦。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肩囊担筐,如蚁列般迤逦而下。籾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如非东郭煽动,按长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已,准备理当更加充足。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耿照独自拍马上前,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沈默地抬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髫稚儿也罢,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难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邵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他回过神,低道:「……家主好。」   晨风吹拂,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腰畔露出乌檀剑柄,原本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   「典卫大人,不瞒你说,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才努力做个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满满,那也是相当美人、尝过便难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这种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约莫如是。」   耿照一时语塞,而身畔行人不绝,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的话语,令人遍体生寒。「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心如铁石,杀伐决断,在他心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为此之故,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军,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总有一天,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说不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苍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我想你已看够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典卫大人。带着你的人上路罢,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没什么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马辔掉头,一夹马肚,放手缓缓前行,仍是与耿照比肩相邻。   邵咸尊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昨夜他施展轻功而来,并未乘驾,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车,拉着马儿徒步行走,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   耿照偶然回头,芊芊眯着眼冲他一笑,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开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不觉对她微笑颔首,权作招呼。芊芊益发笑得甜美,鼻中轻哼起歌儿来,显是心情大好。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头来,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毕竟「归理截气手」是一门霸道的武功,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断无一夜间便恢复元气的道理。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问过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典卫大人切莫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   「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   耿照仍是摇头。   「也不敢说。」   邵咸尊淡然一笑。「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觼附身于同一人……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   耿照摇头。「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咸尊拈须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未足采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刀器,意义何在?」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说得好!」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说一是一的好伙伴。恐怕也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不流于虚妄飘渺。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淡淡策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剑眉微挑:「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观?」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将右掌伸去。邵咸尊看了几眼,叹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可以没有一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在登险峰插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耿照只得先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眼光锐利,自知不是什么利器,胜在用料扎实,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着摇头:「我原有一口宝刀,可惜被妖刀所毁。」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   邵咸尊听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过。「典卫大人是行家,且看这一柄刃器如何?」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本以为是剑,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不觉微凛:「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边,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   「文舞钧天」邵咸尊乃是东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耿照不敢失了礼数,勒缰驻马一跃而下,双手捧鞘高举过顶,冲马上的邵咸尊深深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   「有僭了。」   锵啷一响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刹那间,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一股秋风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然而锋刃全出之际,清亮的嗡嗡震响倏然消失,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柯一梦,日下但见单锋一柄,平凡无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这刀初成时,我以为是失败之作。不过,此刀从粗形、锻造、淬火,到磨砺,本就不在预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偶得上佳绝品一般,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竟造出了这柄奇刃。」邵咸尊笑道:「你可能发现了,它会「藏锋」。」   「藏锋?」   「正是。」邵咸尊抚须道:「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二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锺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   「还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是垂死一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   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抚须道:「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也不见他起脚抬腿,袍襴忽动,残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明,心想:「他让我试刀来着。」再无疑义,「唰!」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分落他身畔两头。   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手感记住了么?」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万一伤了刀刃——」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牙拔刀,「嘶」的一声裂帛轻鞸,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两片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片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   人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残株虽重,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束浸水布棍,拦腰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的质性接连转换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四种截然不同的刀器,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其中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   「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开了七成锋,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而短开锋本就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一,一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第一〇五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当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钧天」邵咸尊亲铸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财富,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邵咸尊的话说得婉转,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但那怕只是「借来试用」,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礼。   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也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双手捧鞘,摇头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轻识浅,武功不过初窥门径,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无论如何,总轮不到在下僭越。这把刀,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   邵咸尊眯起凤眼,拈须微笑:「好!谦冲自牧,不役于物,典卫大人好修养。」接过刀来,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原也没想怎的,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可惜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   这要是教旁人听见,「耿典卫」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连邵咸尊亲铸的刀剑都看不上,已不能说是「眼高于顶」   「目中无人」还差不多。耿照被挤兑得面上微红,只得转移话题?,「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兴许人老了,益发念旧,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不免无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风波。」突然扬声:「你听见啦。不是爹小气,舍不得给,实是人家看不上。」却是对芊芊所说。芊芊爬下车,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拿别人的东西,恐有贪渎之嫌。慕容将军若拿军法办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将军顾虑极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镇东将军律己甚严,是东海百姓的福气。」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哭笑不得:「你倒是将军的知己。」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况且,有谁说这刀送你了?我爹说啦,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用了再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刀还是青锋照的,又不是不用还。」笑容未变,凑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堂堂七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芊芊,这刀是怎么了?你非让我拿它不可!总有个理由罢。」   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唯恐他变卦,有些气急败坏起来:「这是我爹……算啦,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压低声音:「总之收下便是。我又不会害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体温蒸出汗泽,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也不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   况且,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芊芊固然娇俏可喜,讨人喜欢……眼下就别添乱了罢。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光想便头痛不已,只得乖乖收下刀来。   芊芊可开心了,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耿照双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蒙家主不弃,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马与他并辔而行。邵咸尊很是满意,捋须笑道:「这柄刀虽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况乎命名,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法?」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锋」罢。此刀最令人惊艳,便是此处。」   「如此甚好。」邵咸尊笑道:「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闻「藏锋」!一字,不免有戚戚之叹。」   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锺允的事,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这下算是歪打正着,连忙应允。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灵光一闪,不觉凛起:「莫非,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人说青锋赤炼,势同水火,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头,何故为他锻造刀器?难道……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   适才邵咸尊说那人「与我斗了大半辈子」,遍数东海武林,也只雷万凛堪住。   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雄,论身份、地位、影响力,的确有「平生斗罢惟知己」的况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咸尊知道雷万凛已死了么?这多年来在赤炼堂内吵得风风火火、连雷门鹤也不敢确定的惊天之秘,身为总瓢把子死对头的邵咸尊不但知道,而且还专门为他铸了把刀,以纪念这个使江湖变得寂寞的「老朋友」?   此一念头虽荒谬,但瞧邵咸尊的反应,耿照却越觉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探:「那位应为刀主的前辈不知葬于何处?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凭吊,瞻仰前辈高人的遗风。」邵咸尊笑而不答,再不曾回应这个话题。   一行人进了越浦,阿吼形貌丑陋,邵咸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连帽斗蓬,将那张半人半兽似的面孔与泛青的肌肤俱都遮起。车内还载着元气未复的东郭御柳,邵咸尊让他们迳往城僻处投店。   临别之际,芊芊眸里露出一丝不舍,耿照拍拍腰间「藏锋」的刀鞘,笑道:「过两天我再去瞧你。」她红着小脸微微颔首,细声道:「爹,我们先去啦。」「嗯,凡事自个儿小心。」   耿照与邵咸尊到了越浦驿,命人传报将军,说是青锋照邵家主求见,耿照在大门外陪着邵咸尊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房匆匆回报:「将军说今儿没空,请家主早回。典卫大人请速速入内,将军正在书斋里等候。」   耿照神色尴尬,邵咸尊却不甚介怀,怡然道:「我早说了,将军不会见我的。但教我还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门找他。行所当为,岂惧险阻?成功只须一回,就算被拒于门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卫大人,请。」抱拳施礼,转身大笑离去。耿照看着他洒脱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此人若真是表里如一,并无伪诈,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愿是我以小人之念度君子之腹,误会了芊芊她爹,唉!」   他从绿柳村赶回当日,已将李蔓狂与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报告,连推测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为「下鸿鹄」一节也没漏掉。慕容柔沈思良久,忽然抬头,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书交给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魍下到此刻为止,都没有排除这个可能。」耿照老实回答:「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敌我,不管想拿来害什么人,都不应该挑选三乘论法大会这种场合。与会的达官显要若有差池,将军首当其冲,必遭朝廷究责问罪;若以此杀人,跟发大兵包围莲觉寺没什么差别,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说着突然一怔,欲言又止。   这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慕容柔之眼。他皱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说下去。」   「属下不敢说。」   「很好,几日不见,你长进多了。我替你说。」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对少年通过试验一事甚感欣慰,连眼前如此棘手的状况,都没能打坏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阴谋,那便是交付文书、责成办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唤镇东将军之人,只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没说是对的。谤议九五至尊,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他叹了口气。   「陛下不会知道什么是天佛血。能说动他下旨的,也就那几个人。」   耿照眉目一动,静待他说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位甚高,又是大报国寺的学问僧出身,嫌疑极大。皇后娘娘虽与皇上感情不睦,但礼佛虔诚,于朝野间颇受爱戴,皇上既批准她前来东海,再顺她的意思以佛血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亲眼见过天佛血剥夺生机的能耐的,终于忍不住插口。「启禀将军,以天佛血的邪异,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无人能幸。以此观之,佛子与皇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们若是策划阴谋之人,甚且只是阴谋者的同党,也没有以身同殉的必要。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   「说得好。」慕容柔满意点头。「所以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事发时远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对皇上一向恭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皇上想要什么、干什么,甚至是挥霍什么,任逐桑决计不会说个「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企图,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皇上自己的决定,然而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任逐桑。这三人若要杀我,怕还是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佛子迄今还没有干政的举措,而皇后一向心慈,不致令会上忒多人与我陪葬;只有任逐桑是商人,只要利多于弊,杀人于他不过是买卖的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可以毫无感觉地予以实行。」   、慕容对任逐桑的评价,证诸他「驱民入东海」的方针,可说是一针见血。耿照忽然想到:袁皇后不在栖凤馆,会不会是任逐桑已预知论法大会之上,将有绝世邪物天佛血出现,才偷龙转凤,把女儿悄悄换掉?   若此刻栖凤馆中,连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见,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唆使皇上将那四份文书交给慕容、责成搜寻天佛血的幕后主使,便是中书大人任逐桑无疑。「怎么?」慕容柔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   耿照闻言一凛,瞬间做出了判断,定了定神,正色道:「属下是想,倘若任大人是幕后的阴谋主使,那么在论法大会上取出佛血,连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阴谋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本是循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说,不过是略去了后半截,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说谎。   皇后不在栖凤馆一事,很难判断慕容知悉之后,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置。耿照的原意,至少要等发现琉璃佛子的行踪、论法大会更无其他变数时,再斟酌是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军此际一听,勃然大怒,大张旗鼓地搜寻娘娘的下落,只怕后果不可收拾。   谁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任逐桑最是可疑,但现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耿照都听糊涂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后,难道将军怀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对如何处置李蔓狂——或者该说是天佛血——并没有多说什么,以将军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东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见,有了对付佛血的办法。   慕容柔既无意明说,耿照也问不出来,匆匆告退,倏忽便过了两日。   耿照进了书斋,正欲向将军报告籾盆岭之事,赫见慕容柔眉头紧锁,眼角鱼纹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两日所见,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琉璃佛子是说两日后么?」将军蹙眉道:「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铁青,屈指轻叩桌案,沉声道:「我这两日多次求见皇后娘娘,始终未获接见,娘娘是有意避开我。只是情况紧急,若要取得天佛血,却非皇后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为他发现皇后是个冒牌货,岂料越听越奇,忍不住问:「为什么非要皇后娘娘不可?难道……娘娘有什么能够抵挡邪能的异术?」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烦躁,才得开口。自耿照识得他以来,从未见将军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双目炯炯放光。「是东海鳞族的重宝,即使在龙皇统治的时代,其数量也非常稀少,是龙皇的表记。依史书记载,玉螭王朝是不用玉玺的,鳞族认为玉石金银都不足以象征龙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为玉螭王朝统治的象征。」能被用作皇权的象征,可见数量极稀。因此隔绝天佛血这样恐怖的邪物,也只能用上一只小袋子,实在没有多余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层层包裹,以绝后患。   「玉螭朝亡后,世间的碧鲮绡织物仅余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鳞族正统的指剑奇宫里。至金貔朝时,央土朝廷大兵压境,逼奇宫献物求和,方才退兵,此物从此便流落央土,成为央土皇权的战利品,收藏在宫禁宝库的深处。   「异族火烧白玉京时,宫城之内无数重宝付之一炬,只有这件宝物丝毫无损,因为碧鲮绡天生异质,拥有不惧火烧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监靠着它,逃过了烈火焚城的大劫,一路向东逃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遇上独孤阀的勤王军。后来本朝肇兴,这宝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宫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说来,宝物现在皇后娘娘处?」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不得要夜闯栖凤馆,从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抢了过来。反正他的腰牌还失落在她手里,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没那么简单。」谁知慕容柔仍是摇头,沉声道:「后来先帝孝明皇帝继位,为防门阀作乱、动摇根本,锐意削藩,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西山韩嵩。韩嵩明白朝廷用心,以退为进,要求送质子到东海,袭了指剑奇宫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朝廷必办不到,以此刁难。」   此事原本极是难办,须知鳞族、毛族乃是世仇,韩阀的质子是血统纯正的毛族后裔,怎能坐上纯血鳞族的奇宫大位?岂料陶元峥博通史册,深知这件宝物与奇宫的渊源,开出条件:若奇宫接受韩阀的质子,人质抵达龙庭山之日,便是宝物重回奇宫之时!   奇宫各系反复商讨,终于抵不住圣物回归的诱惑,接受了朝廷的条件。「韩雪色被送到龙庭山的那一天,这件以碧鲮绡织成的鳞族圣袍终于重新踏上故土。」慕容柔娓娓道:「此事对指剑奇宫意义重大。韩雪色成年之后,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认的奇宫法统,是堂堂的世袭一等侯,遂以此袍为号,自称「九曜皇衣」!」   耿照浑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件宝衣在韩兄……韩宫主手里?」   「正是。」慕容柔皱眉道:「欲取此衣,就算发大军包围指剑奇宫,也未必能得手;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魏无音新丧,韩雪色顿失支柱,情况不会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胆,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出借九曜宝衣,授人以柄。」   耿照强抑下说出「韩宫主便在城中」的冲动,一来九曜皇衣如此贵重,韩雪色匆匆出行,未必会带在身上;就算有,韩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军知晓,还容得他说个「不」字?   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围得铁桶也似,局面恐难收拾。   况且将军言犹未尽,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这条不行,还有另一条路。当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宝衣时,为防鳞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图的美梦来,刻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鳞族谁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会不会造反,跟一件衣裳并无关连,指剑奇宫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谁的时代。陶元峥死后,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帝看中了他女儿,欲将央土商权也握在手里,授意他将女儿过继给大学士袁建南,这是用来堵读书人的嘴的。   「袁皇后还是小小女孩儿时,先帝爷很欢喜她,夸她禀性纯良、温婉心慈,遂作主订了这门亲,解下碧鲮绡织的腰带替她系上,说:「你是朕的儿媳妇,此事就这么定啦,绝不更改。你且随你的养父母到东海去,那儿也是朕的故乡。时候到了,朕自会派人接你回来。」」   「腰……腰带?」   耿照微微皱眉,心上似是掠过什么,却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柔仿佛陷入回忆里,凤目微闭,喃喃说着,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陶元峥从九曜皇衣上取下的,是一条腰带。先帝爷说了,宝衣是人家的先人所遗,慎终追远,意义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坟,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况乎鳞族?只让陶元峥取下腰带,不容再辩。   「先帝很欢喜那根带儿,到哪儿都系着。他上朝时连黄袍都不穿,穿的是厚厚的茧绸紫袍,以倡节约。耐不住那些老学究整天叨念什么「不成体统」,就把那条银灿灿的鳞纹带子系上腰。   「我还记得先帝爷私下笑说:「这碧鲮绡够贵重了罢?也好让他们都歇歇。他日我们陈兵北关时,我再变卖此带,换得万金,购异族之首!」」   ◇◇◇   耿照在城中发足狂奔着。后来慕容与他说了什么,其实他并未听清,脑袋里仿佛五雷交轰,原本散乱无关的碎片突然一下组合了起来,向他宣示着一个极其惊人的事实。   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阻止的流血冲突。   最后还是慕容将他唤回了现实。   目如鹰隼的镇东将军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读出他心头的千丝万缕,耿照从没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认为慕容真的通晓读心之术,才能了解那些他还来不及整理、更遑论说出的真相碎片。「明日便要召开三乘论法大会。如你所见,对天佛血我已束手无策。」慕容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有办法,对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就赶快去。」慕容交代他:、「取得碧鲮绡后,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来。」   「为……为什么?」耿照有些错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始终监视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过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你还不明白么?一直保护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阴谋家手中的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声道:「快找到碧鲮绡,最好连持有之人一并带来,你无法分身两处,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护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调虎离山计。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只能赌一赌:阴谋家是比较想要天佛血,还是比较想要我的命?」   他赶到泊于码头边的映月舰,才知沐云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时离开的、是暂离还是不再回来,水月门下那些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显然沐云色之离舰,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益发落实了耿照的揣想。   「典卫大人,」方翠屏见他神色紧张,不理会一旁李锦屏频用手肘轻碰她,认真道:「要不我替你通报一声,与代掌门问一问?想来沐四公子若不回来,好歹也要同代掌门打声招呼的。要不……我帮你叫下红姊?」   看来她对那天在朱雀大宅当眼线、阻了他俩互诉心曲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一有机会便想补偿他,免得心里不好过。李锦屏急了,眼皮子一动,温温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门吩咐了,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代掌门与二掌院都要斋戒净身,不见外客的。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这点时间么?方才明明……哎呀你这死丫头片子!无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锦屏没理她,冲耿照一敛衽,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垂眸道:「婢子们告退啦。典卫大人请。」拉着方翠屏退回甲板,命舵工收起浮桥。   耿照心念一动,大叫:「论法大会你们也去么?」李锦屏笑笑没答腔,方翠屏边跳脚边道:「去呀,本门祖师乃比丘尼,也算佛门一脉。代掌门说做人不能忘本,三乘论法那是一定要去的。」   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边一跳,指着李锦屏道:「死丫头!你再踩我试试的,本小姐同你没完。」李锦屏无奈微笑,满脸无辜。   耿照扬声叫道:「二位姊姊!烦请代转让她掌院,明日三乘论法会上,我若迟未到场,、请她为我照看将军!」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这忙我能帮!」没等李锦屏反应过来,二溜烟地跑了。   离开泊港,耿照强抑下焦虑着急,返回朱雀航静静等待。绮鸳已吩咐下去,潜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寻找目标的踪影。越浦是个巨大的商都,要在其中找三两个人,可比在旷野中搜寻流民困难得多,然而时间紧迫,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尽可能地找寻。   沐云色的行踪掌控本身就有着致命的盲点。   他自入越浦以来,始终借住在映月舰上,即使偶尔离舰溜达,总是一两时辰内便回,而且次数着实不多。潜行都须掌握全城武林人士进出的情报,人力的负担原本就相当吃紧,再加上耿照坠江失踪的那两天还得抽调人手前往搜救,沐四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监控的重点,便与水月众妹划作一个责任区分,没有特别监视他离舰期间的去处及举措。   如今想来,沐云色接到命令前来越浦,除了等待与师兄们会合,同时也负责安排接应事宜,连在明处的好友耿照,以及暗处监视的潜行都亦未察觉。奇宫门人皆负诡智,且办事的能为手腕非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耿照在榻上盘膝调息,将「藏锋」横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时已过、窗外天蒙蒙亮时,绮鸳才急急推门而入,低道:「找到了!」   耿照猛然睁开眼。   「是谁?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与一名黑衣男子说话,依外貌推断,应是你说的那位二师兄聂雨色。」   看来他们会合了。耿照浓眉一挑:「韩宫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没看到人。」绮鸳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进去翻查簿册。自慕容柔入驻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极不寻常,一定会引起聂二、沐四的怀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么?」   「没有。」   那就是准备动手了。   形势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备好快马,耿照提着藏锋刀跨上鞍,在城内街道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习于晏起,寅时刚过,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纵马狂奔,远远见得那间旅店亮着灯火,店招都还未挂起,门外篷遮下仅一桌坐得有人,服色一黑一白,正是聂、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马,滚下鞍来。两人均是耳目灵便之辈,早已起身。   沐云色一见是他,面色丕变,急道:「耿兄……」末了那个「弟」却说不出口,瞥了师兄一眼,额间冷汗涔涔。聂雨色一看他的模样,什么也不必问了,心里有底,冷哼:「一会儿找你算帐!」双手负后,迳迎上前去。「聂兄、沐兄!」耿照急道:「韩宫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见。」   聂色懒惫一笑,哼道:「急什么?一会儿你要想不见都不成。」拢于袖中的双手各握住一根算筹,还没来得及动作,忽听「铿」的一声清亮龙吟,一柄脱鞘长力已架上颈项,冷冽的刀锋还未触及肌膺,汗毛已根根竖起。他此生所遇刀剑,从未有如此寒锐者。   耿照本无与他动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气充盈欲裂,全身的气机感应便如一面绷紧至极的皮鼓,聂雨色一动杀念,迸出的一丝杀气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惊天巨响。感应杀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锋」应手而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对聂雨色幻剑相向;然而一与他眼神交会,耿照便知这刀出得没错,若慢得片刻,教聂雨色抬先发动奇门术数的玄妙神技,怕现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聂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还从未遭人暗算,耿照这刀不但快绝,而且不容一丝犹豫蹯躇,否则决计不能抢在他前头,只能认为耿照一开始便是存心来找麻烦,然道:「不简单哪,典卫大人。你这副老实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骗倒我了。插某今日这个跟头栽得不小。」   耿照没时间与他多说,急道:「聂兄!韩宫主在哪?」   旁沐云色完全被搞糊涂了,弄不惮要暗算人的二师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给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无故上门寻仇凶之人,连忙劝解:「耿兄弟!我师兄对你些些误会,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莫与他计较?」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长刀一架,转头喝道:「沐兄!韩宫主在哪里?」   訾目欲现,狰拧的模样连沐云色都踌躇起来,暗忖:「莫非他想来个「先下手为强」,以免宫主讨回师父所遗?这……耿兄弟分明不是这种人啊!」却听耿照吼道:「沐四公子!韩宫主有危险了,还请速速告之宫主下落,以免镶成大错!」   聂雨色叫道:「老四,别上当!」已然来不及了,沐云色心念一动,目光射向一幢粉墙大院。耿照会过意来,想起他们在绿柳村时也是投宿民居,以掩人耳目,「铿!」一声长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艏雨色气急败坏,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几乎在同时,懊恼的沐云巴也飞跃而来,急唤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转身,双掌轰出,聂、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莫说抵挡,连扭身缩退也来不及,两人被轰得倒飞出去,齐齐呕血,落地时已在三丈开外,聂雨色登登登地连退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欲起时却不由得膝弯一软,单脚跪地;沐云色的修为毕竟不及师兄,退了几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抚胸勉强调息。   耿照心急之下没抓准劲道,低头瞧广瞧手掌,似乎不解怎会如此雄劲,抬头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跃过墙头,箭一般劲射而出,沿着廊庑发足狂奔,不住挥动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开窗格,人喊:「韩宫主、韩宫主!」心头忽生感应,迳奔向廊底明间,隔空出掌,「砰!」两扇门扉猛然弹开,房中一人坐在铺了绸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长,此际却是披头散发,身上仅着一件雪白中单,脚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息趿茗,揆忧有些狼狈,正是奇宫之主韩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颈上,一身斗蓬征喽满布,竟是风皇!   门扇祷开,镂花的锦榻月门内传来一声惊叫,耿照大步跨入,见那女郎阿妍缩在榻里,用锦被遮掩身子,兴许是太过咨怕,一双小脚自被下露出犹自不觉,但见玉足纤纤,趾尖拢敛,十枚玉頼儿似的细圆趾甲泛着盈润珠光,虽未涂抹蔻丹,却是天生的粉樱色,可爱得直想教人轻咬一口。   她整个人缩在锦被里,被上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赤裸的肩膀线条圆涧细腻,衬与修长的粉颈,恍若一场美丽的失足。其时天光微亮,许多人犹在睡梦之中,见韩雪色的模样,亦知风篁闯入时,两人兀自拥被缱绻,阿妍自不会戴着面纱,白着一张肤光致致、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无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惊惧,还有掩不住的焦急关心。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极美的,但要说什么地方特别出色,却又说不上来,然而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是美丽无瑕,全然无可挑剔,即使在多识绝色的耿照眼里,她的容貌亦是世间少有,与明、横等稀世尤物相比不仅毫不逊色,若论气质高雅风华慑人,阿妍恐怕还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对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两人在绿柳村的确不是初见。但脸蛋今儿却是头一回见得,不知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轮廓似乎也在什么地方看过,有点像却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顿时醒悟:「她们毕竟是姊妹,面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韩、风二人一见是他来,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约而同。   韩雪色自不愿这样尴尬的场面多一人得见,而风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图又生变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声道:「马贼、骆驼盗什么的我可杀得多了,今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镇东将军手下的红人哪,这越浦城里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过你的耳目。」   耿照听他直将自己当成了特务头子,亦不禁苦笑,摇头道:「风兄取笑了。我若真个是耳目灵通,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风篁一听,更确定他是来阻而非来帮的,淡道:「耿兄弟,我答应陪你上龙庭山之事,永不变卦,我是交定你这个朋友啦。但为了抑制邪物,也为我师兄,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冲榻里的阿妍一伸手:「对不住了,阿妍姑娘。请即交出,否则休怪我刀拿不稳,失手伤了韩宫主!」   韩雪色不顾利刃加颈,沉声低喝道:「阿妍,莫听他的!这厮投鼠忌器,才不敢妄动!」风篁手中「寻真」微颤,畸零错落的铁胎边缘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冷道:「韩宫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会杀人的。你还是莫说话为好。」   阿妍见他流血,「呜」的一声掩口轻颤,眼眶中泪水不住打转,似是六神无主。耿照急道:「风兄有话好说!请先把刀放下。小弟与风兄一般,也是来讨一样东西的。风兄若信得过我,此事权且交由我处理罢。」风篁坚毅的嘴角紧抿着,平日玩世不恭的轻佻模样点滴不存,目光森冷,沈默地摇了摇头;刀柄微抬,韩雪色不由昂颈,面露痛苦之色。   「拿来!」他目中迸出精光,声如焦雷暴绽。   榻上的阿妍身无武功,被吼声震得身子一晃,俏脸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风篁的武功,大可点了韩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离去,反正阿妍姑娘一点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问题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上,只怕锦被底下娇躯裸裎,竟是一丝不挂;一幅纱裙兀自被她压在身下,从被缘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锦缎肚兜揉得绉了,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榻上的垫褥东一块西一块的湿濡水渍,可以想见交欢之时的激烈缠绵。   阿妍毕竟知道轻重,风篁闯入时她才从高潮的余韵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微痉挛,咬着牙将「那物事」捏成一团,藏进被南里,以免被贼人夺去。   谁知风篁是老江湖,余光一扫榻上狼籍,便知东西被她藏起来了。他出身师承俱是名门,向以侠客自居,今日上门夺物已是万般无奈,断不能欺负女子软弱,冒犯她的清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这么僵持了半天。   耿照劝不下风篁,正自着急,背后脚步声又至,却是聂沐二少调息略复,匆忙赶来。「宫主!」沐云色一跃而入,见宫主只着单衣,阿妍姑娘显是赤身露体,不禁大是尴尬。韩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这……」沐云色犹豫不决,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师兄。韩雪色益发恼怒,暴喝道:「出去!」聂雨色面无表情,拽着师弟退出房门,手里头扣着两枚尖利算筹,脑中一霎间转过无数心思,从中筛捡着摆脱困境的良策。   关键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宫这一方,风篁便是彻底孤立;若然是来帮那姓风的,亦可以挟为人质,用来交换宫主……他凝着少年宽阔的背门,静静等他表态。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转向韩雪色。「韩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样物事。此次关乎万民生死,倘若失救,东海将陷浩劫矣!届时,无论韩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望兄切莫拒绝。」   韩雪色与风篁同感惊奇,没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风篁眉头紧蹙,弄不清他所图为何,几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了沈默。韩雪色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别说是为了拯救黎民,那怕只是你想看一看、随手把玩把玩,只要我拿得出来,没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谢韩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贵宫至宝,九曜皇衣!」「什么?」门外沐云色闻言失声,还待说话,却被聂雨色拉住。   韩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摇头苦笑。「如果是这个,为兄便爱莫能助了。」风篁一听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为镇住天佛血而来,只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佛血有甚关连,见韩雪色推得轻巧,冷笑道:「前头话说得忒满,一句「爱莫能助」便想随意打发,你当别人是傻瓜么?」韩雪色哼的一声,摊开双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颈的沧桑男子。   「风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样?」风篁为之语塞。「九曜皇衣乃奇宫至宝,」他转向耿照,怡然道:「我离开得匆忙,说穿了就是避难,来不及带走。便是来得及我也不带。要保护皇衣不致失落,世上没有比龙庭山更安全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杀我的就不只是惊震谷一系,奇宫必定倾巢而出!所以,并非是我不借,实是没得借。」   那就没办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转向榻上的阿妍,并不言语,突然双膝跪地、俯首叩头,行的是朝觐的大礼。韩雪色面色微变,与屋外的聂雨色互换眼神,心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已然泄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将会采取什么行动。   阿妍的表情反倒没这么错愕,带着一丝放松似的释然,仿佛早已习惯受人跪拜,拥被坐起身来,挺腰收腿;明明狼狈的模样丝毫未变,却突然生出一股高贵的气质,让人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莫敢迎视。「起来罢,典卫大人。」她叹了口气,垂眸道:「将军大人知道了么?」   耿照未敢起身,一迳摇头。   「启禀……此事将军不知。属下并没有向将军禀报。」   阿妍眸中掠过一丝讶色,旋即点了点头。   「那我可要多谢你啦。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我以为我已经够小心的了。」耿照不敢欺她,老实回答:「我在栖凤馆中见过娘……见过阿妍姑娘的身影,在绿柳村时便觉眼熟。直到将军说起了腰带之事,属下才联想在一处。」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来啦。叔叔同我说过,当晚你是去见横疏影罢?他说你武功很好,又有正义感,是个人才,要是独孤天威容不下你,让我带你回京,金吾卫和禁宫中正缺你这样的好手。」   耿照没想到会在这里被抖出私情,面红耳赤,所幸阿妍识得大体,并未点明,为他保留了私隐与体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属下斗胆,向姑娘商借腰带。这带能压镇一样邪物,属下亲眼见得邪能,所经处生机灭绝,无人可挡;若无碧鲮绡克制,恐将生灵涂炭。」   阿妍毕竟心慈,听得不忍,叹息道:「人人都说这带儿珍贵,我从小将它系在腰间,觉如缭铐枷锁一般,似有千钧沈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将我从他身畔带走,聚少离多,委实不祥。」韩雪色听得心疼蹙眉,低唤道:「阿妍!」   她展颜一笑,眉间愁云俱都挥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满目深情,柔声轻道:「韩郎,能再与你相见,有过几日甜蜜聚首,这是上天眷爱,我已无求。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惯的,到哪儿都拖累你,正如这根带儿,终不免将我带离你身边。这因缘是上天注定,丝毫不能强求。」从被甬里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匀细棵臂,纤纤五指间握着一团银灿灿的物事,正是她系在腰间的鳞纹带子。   「典卫大人,这带儿我便交给你啦。望你用于苍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笑,美丽的脸庞透着光华,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你带回这条鲮绡织带,将军便知我在此间,那是瞒不住的了。」   耿照对她甚是过意不去,俯首道:「为保护姑娘的安全,请与属下一同返回。」阿妍笑了笑,当是默许,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声道:「我走之后,望你万千珍重,爱惜自己一如爱我。」韩雪色心痛如绞,咬牙道:「我发过誓绝不教你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终末,你都要在我身边。」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满泪水,豆大的晶莹泪珠连滚都不滚,迳跌出眶来,苦笑着摇头,忽然「嘤」的一声闭目咬牙,身子向后倒,竟晕厥过去。「阿妍姑娘!」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韩雪色突然发难,拼着让铁胎刀刃削过颈侧,起身欲揽玉人,颈血激射而出。   风篁本无伤人之意,忙撤刀急唤:「韩宫——」蓦地韩雪色身形顿挫,霍然转身双掌齐出,正中风篁胸膛,淼得「寻真」倏然脱手,偌大的身躯倒飞出去,重重撞上粉壁!   【第二十一卷完】